海岸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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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老七(第2页)

那天晚上我们集体翘了选修课在寝室玩大老二赌毛票儿,志强从楼下小卖铺拎了一件啤酒,我们一边抽着两块钱一包的都宝香烟,一边就着水煮花生喝燕京啤酒。有人推开门的时候,酒喝了半箱,桌上堆满零钱,滚滚浓烟中一群红脸汉子呆呆坐在赌桌前,老六弱弱地叫了声老师。

老五在门口说:「别那么客气,我找到好地方了跟我来。」

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再也不用去计科楼机房排队。学校西门外开了一家叫蓝宇的黑网吧,网吧藏在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里,当然没有招牌,老板打通六层楼房顶楼的三间民宅,塞了五十台电脑进去,每小时一块五,通宵八块,冲卡还能打八折。

学校附近早有一间正规网吧,窗明几净,一水儿的联想电脑,屋里香喷喷的,收银台代卖咖啡,凭我们五百块一个月的生活费,进去通几个宵就得破产。黑网吧则是老板自己从中关村拉来的兼容机,15寸杂牌纯平显示器,风扇噪音大得像飞机起飞;房间里永远充满烟味、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味和臭脚丫子味,椅子依地形放得犬牙交错,伸懒腰动作大点能打着后排人的后脑勺,拖鞋一离脚立刻被踢到电脑桌深处,买瓶水要是不盖盖儿,一会儿就漂满死苍蝇和烟灰。

但那个地方太他妈棒了。

我们记不清在蓝宇网吧打过多少次通宵,吃过多少红烧牛肉面加榨菜火腿肠,抽过多少两块钱一包的都宝香烟,多少次在局域网开黑4V4,多少次天光刚刚放亮时候摇摇晃晃离开网吧,走到巷子口的早点摊儿上吃油条喝一大碗热乎乎的豆腐脑,闻着城市刚刚苏醒的看早起的上班族蹬着自行车从各条胡同里钻出来,汇入越来越热闹的大街。

我们那种疲惫、亢奋、充满负罪感的快乐真是纯粹极了。

通宵完了回宿舍补觉,自然就翘了课。我们会派一个代表去上必修课,倘若老师点名,偷偷溜出教室打电话回来通报。那时候还没手机,整层楼只有一台IC卡电话,电话一响,静悄悄的楼道立刻炸窝,所有人跳出被窝踩着拖鞋抓着上衣冲出宿舍,奔跑在北京晴朗的秋日里面。

老三说:「卧槽这门课已经两次缺勤了再被点到一次就必挂无疑了。」

老二说:「那你还他妈不跑快点。」

老三说:「卧槽昨天打LostTemple2V2太投入一晚上没变姿势到现在腿还麻着呢。」

老二说:「那你还他妈打一局输一局。」

老三说:「卧槽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渣队友今晚换老五跟我搭档准赢。」

老二说:「那你得先把我摆平才行,都宝是够呛了,芙蓉王把。」

遗憾的是,就算一路狂奔,也经常被记缺勤。那学期期末的时候我们几乎人人都挂了科,只有老五所有课程门门及格,马哲还拿了个漂亮的98分。

我自恃双眼视力1。5,排在学号前一位后一位的又是每天自习到深夜的好学生,考前突击翻了两遍书,自觉只要好学生的胳膊肘不碍事,考试准能答个80分以上。倒霉的是考模拟电路时老师打乱学号排列,本宿舍的一群学渣坐成梅花桩阵势,我被围在正中间,无论往哪个方向瞟,都是一张雪白干净的试卷,加一张满是油汗无助的脸。纵使老五从教室角落隔空抛来小纸条,也没法救众哥们儿于水火之中了。

寒假是场灾难,通知单寄到家后遭到男女混合双打,本以为高中毕业就不挨揍了,谁知还是被抽得哭爹叫娘。好不容易开学回来,还得从生活费里挤出重修费,一个学分两百块,交钱那天大伙都咬牙切齿对天发誓说再也不去网吧刷夜了,谁去谁是狗。

在自习室装模作样坐了一下午,志强偷偷摸摸地遁走,我跟在后面,回头一看,全宿舍都跑了出来,汪汪汪叫着奔向蓝宇网吧。

既然烂泥扶不上墙,那就老实在泥坑里待着吧,如此一想,就平衡而且乐呵了。

03

我特别想他们,又特怕见他们。

人这玩意儿,说变就变。姑娘的心思你捉摸不了,男人其实也一个尿性,印象中是那时喝酒打架连星际的兄弟,一见面变成了满嘴心灵鸡汤的保险销售员,你跟他聊过去,他跟你聊理财,你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他只关心你的职位和年薪,这种心空空荡荡无处悬挂的难受,只有住过集体宿舍的人才晓得。

坐在窗口瞧着外面,北京郊区的巷子在热风中闷着,骑自行车的大爷摔倒在马路牙子,塑料袋里的鸡蛋碎了一地。大爷躺在那儿叫唤,有个小伙子走过来瞧瞧,转身进了路边的网吧,网吧窗户上贴着大字:两元一小时包夜十元会员卡充一百送一百买泡面送火腿肠。

我想了想,跟我上大学时候的物价似乎没什么变化,盯着网吧瞧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熟悉,从网吧二层防盗网围着的窗户望进去,那泛黄的纯平显示器、日光灯管旁边飞舞的蛾子、吧台柜子上层落满灰尘的几瓶洋酒、墙上神族狂热者的海报,一切跟当年的蓝宇网吧几乎一模一样。恍惚之间,那些发光的屏幕前坐着年轻时候的我们,那举着泡面叉子指点别人分兵操作的,不正是刚刚长出胡子的我吗。

我打了个激灵,仔细一看,一切都变了,网吧是崭新的,里面坐的失败者也是崭新的。大爷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走了,塑料袋滴滴答答流着黄汤,柏油路上的鸡蛋眼瞅着就快熟了。

这时候手机滴答一响,又有短信进来,志强说:「对了有空去看看那谁吧,好长时间没去了,总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得了见面再说吧,别迟到,迟到罚酒,喝死了算。」

那个谁。

这个词扎得我胃里一疼,像喝了杯冰冷的二锅头,里面还泡着根冻得梆硬的鱼刺儿。平常上班下班吃饭玩游戏打飞机睡觉,日子过得平静而没啥指望,回忆之类的东西都在后脑勺的淤泥里面沉着,黏黏糊糊,不把头壳敲烂,根本挖不出来。

那个谁。

我去冰箱里拿瓶燕京啤酒,拿牙咬开瓶盖,坐进客厅沙发,仰脖灌了半瓶。室友从屋里歪脖看我,说:「你丫大白天喝什么酒啊是又跟姑娘掰了?来打把2V2把我的战绩刷成超炫酷的200胜50负,请你出去吃羊肉串嗑毛豆喝不掺水的扎啤,不过结账还是AA啊。」

我说:「滚蛋」。

我的酒量也就一瓶燕京,半瓶下肚觉得晕晕乎乎,打开电视,上面在播西游记。我开始想志强说的那个人。从脑子的淤泥里一挖,腐烂发臭的东西一咕嘟浮了出来,刚提起开头,就揪出一串,想撇开已经黏了一手,甩不掉,撕不断。

事情发生在大三上学期。

我们宿舍的老七是个狂热的游戏迷,对星际的着迷程度超过我们任何一个人,他是山西人,瘦瘦小小,戴个眼镜,说话口音挺重,但脾气挺招人喜欢。最早搬进宿舍的电脑就是老七让家里寄来的旧联想,奔腾233的CPU,128兆内存,3。2G硬盘,15寸纯平显示器,开机进windows得六分钟时间,从点击StarCraft图标到开始游戏,足足要等十分钟。

但我们把电脑像宝贝一样摆在桌子正中间,早晨六点半来电,准有人跳下床打开电源,嘴里叼着牙刷,抢着玩第一把;晚上十一点停电之前,屏幕前必定挤满了脑袋,不是看日本小电影,就是为了Grrrr和Slayerboxer的比赛吵翻天。那年暑假有几个人没回家,宿舍不断电,老电脑日夜开着,两个月之内从来没人碰过关机键,除非它因为系统崩溃和过热而蓝屏重启。

大二下半学期宿舍楼拉上了网线,我们以学习计算机的名义陆续买了电脑,老七的旧联想功成身退,被收破烂的用五十块钱收走搬上三轮车。老电脑退休的第二天,他从中关村扛回一台簇新铮亮的组装机,以TNT2Pro显卡为首的一水主流配置,花了八千多块,还不包括一台大功率的UPS电源。

我们都对色彩明艳的19寸特丽珑显示器垂涎欲滴,老七却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买张小桌子,把电脑搁在他靠门上铺的床上,设了BIOS密码,拉个小帘子,宣布从此电脑不再公用,布帘后面是他的隐私空间,要联网打Hunters地图喊一声就成,但想借他的电脑看片玩游戏,对不起,欠奉。

我们一开始很不理解,喝酒时候灌了老七几回,得知他买电脑的八千块是挪用本学期学费加上三个月的生活费才凑够的,辅导员和学校财务每天找他要钱,他每天拖延,已经被学院副书记约谈好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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