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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之后,都畿形势一团乱麻,然而山南人事却别有风光。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均州参军裴伷先造访房州的庐陵王城之后,山南的形势、尤其是庐陵王一家的处境便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此前庐陵王一家困坐愁城、几乎与世隔绝,衣食尚且不足温饱,境遇可谓凄惶有加。裴伷先来访并且表示了对庐陵王的臣服之后,首先发生改变的便是一家人的衣食用度。
裴伷先表面的官职虽然仅仅只是均州参军,但整个山南官场都知其人就是朝廷派驻监察庐陵王一家的耳目人选。庐陵王身份敏感尴尬,本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再加上裴伷先身世的缘故,很少有人会怀疑他会与庐陵王产生什么勾结,所以也都少有过问。
再加上山南之境地域广阔,沟岭泽国之间多有獠蛮分布。这些獠蛮不入教化、居野觅食,每每冬寒之际山野所出告急,便要寇掠谋生、滋扰县乡。因此以荆州大都督府为首的诸州县,在这一时节也忙于维持地方治安,更加没有精力去关注其他杂情。
在裴伷先曲意奉承之下,庐陵王一家生活便得到了显著的改善。山南物料虽然不及两京那么丰富繁多,但对于久经清苦生活的庐陵王一家来说,这种予求予取的生活也算是颇为惬意。
除了物质上有所改善之外,庐陵王一家活动范围也有所扩大,不再只局限于王城一地。
在裴伷先的安排下,庐陵王家眷们甚至还前往就近的州县城池游览一番,山南风物或是不称精美,但对于常年幽居于孤城的庐陵王儿女们则就是见识上的极大冲击。哪怕对久阅繁华的庐陵王夫妻而言,重览人间烟火滋味也是阔别已久的珍贵经历。
在裴伷先的细心经营下,极短时间内便与庐陵王一家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庐陵王子女甚至都不直呼裴伷先官职名号,戏称其人奉物郎。
不过毕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短时的新鲜后,庐陵王夫妻便不再满足于些许生活环境的改善,开始频频催促裴伷先向两京联络,希望能够获得更加实际的突破。
但这显然超过了裴伷先的能力范围,家门的虚荣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权势,本质上仍然是一个时局中的边缘人。甚至接近庐陵王一家,都不是在作什么奇功之想,只是希望在接下来的动荡中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眼下对庐陵王一家的各种优待,还在他的职权之内,如果主动去联络两京实权人物,无疑是在找死。如果对方没有迎回庐陵王的打算,那自不必说,等于是主动暴露出了自身的不安分。
如果对方真的有迎回庐陵王以图谋奇功的打算,必然不能容忍裴伷先头汤先啖的做法,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对于庐陵王夫妻如此诉求,裴伷先也只能一边敷衍着,一边更加努力的搜罗奇货以安抚这一家人越来越高涨的物质需求。
总算裴伷先对时局形势判断还算准确,就在新年之后不久,房州庐陵王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位都畿来客,其人名杨元禧,于朝中官居殿中监尚乘奉御,今次出都则是襄州督运使的使职,负责督促襄州土贡物料前往神都。
杨元禧此番到来,随从不多,只有几十员众,所持书令也无可挑剔,是奉大内宫令置备山南贡料几桩前来拜访慰问庐陵王。
书令递入王城,庐陵王于王城外堂接见。杨元禧登堂见礼之后,像模像样慰问几句,直到得知陪席的裴伷先身份后,脸色已是陡然一变,继而便指着裴伷先大怒道:“某奉朝廷敕令,督使山南物料运济天中,唯均州输运事务拖延违时,取道慰问大王之后,正待入州训责,不意于此遭遇衙官,速速落堂受执,随我入州问罪!”
“大王救我!”
听到杨元禧的斥声,裴伷先也无作申辩,离席直扑庐陵王座前大声呼喊道。
庐陵王闻言后稍作犹豫,而后便扶剑起身并开口说道:“山南人事冷落,唯裴郎乃小王席中良友,不失关照,益我良多。杨奉御此番入城,若意存亲近,则同席论事;若隐存险计,则我与裴郎同堂受执!”
听到庐陵王这么说,杨元禧脸色又是变幻一番,深深看了裴伷先几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俯首作拜并说道:“卑职一时情急失礼,请大王见谅!”
见杨元禧再次作拜,庐陵王与裴伷先都松了一口气。
裴伷先松一口气是庆幸此前的投资没有白费,有了庐陵王的这番发声,他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不会被都中来人直接砍杀。
至于庐陵王,幽居为囚十数年久,对于外界人事一片茫然。杨元禧突然造访,究竟是善意还是歹意,他也不能确定。发声保下裴伷先,既是试探对方的来意,同时也是因为相对于突然来访的杨元禧,他自然更加信任早作投诚的裴伷先。
而且杨元禧此行几十徒众,仍不足以张设大谋。王城数百守卫,则仍需要裴伷先进行调度。裴伷先遭遇责难之后,并没有恃力抵抗,而是直接向他求救,这态度也让他颇感满意。
杨元禧此行自然不只顺道拜访那么简单,他本身就是都中大谋的一个关键人物。山南首府与军政中心自然是荆州大都督府,但襄州的襄阳则就是江北人事物料汇集的重镇。
他以襄州的督运使职出都,便能以此使职联络分散在江北诸州的南衙禁军,在与庐陵王取得实际联系后,更可以凭此使职借用驿道,用最快的时间将庐陵王送回都畿!
能够在计划中担任如此重要的角色,杨元禧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出身。其人出身弘农杨氏,而且还是前隋权臣杨素直系后人,虽然不同于弘农杨氏观王房在武周前后因亲谊而显赫一时,但也绝对是关陇勋贵中的中坚力量。
“今上矫承逆命,得位本就绝缘天皇,享国以来,乱政累施,家国动荡,不止一桩!唯大王乃国朝元嗣,宗家嫡长,遭厄于时,流落江湖,世道凡所食禄之家,思之感之,无不忧愤垂泪,苦念大王……”
杨元禧既已进入王城见到庐陵王,自然也就没有再做掩饰的必要。唯有裴伷先竟然先投靠庐陵王并且明显获得了庐陵王的信任,是一个计划外的变数,让他所积蓄的情感稍受阻滞,以至于话语讲到后半程,眼眶里才勉强挤出几点泪花,使得这样一番酝酿已久的话语少了几分感染力。
但庐陵王并不计较这一点感染力的缺失,事实上当杨元禧将来意直言表达的时候,他就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了,等到杨元禧把话讲完,便伏案悲哭道:“天皇大行之际,受命灵柩之前,思念恍如昨日。此身或器小不能负大,及后屡遭厄难打压,唯家国未能托付善者,大愿未了,惭于辞世,苦苦苟活……十数年寒暑历迁,如今终于再闻忠诚壮烈之言,若非先皇庇我、天意延眷,安能再得如此机缘!”
彼此对坐、心意直剖,不免都是感怀落泪,但在情绪稍作发泄之后,气氛却渐渐有些尴尬。毕竟彼此之间实在太陌生,在此之前,从来也没什么接触交集,贸然议论鼎业相干的性命大计,难免是让人觉得有失严肃,也不够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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