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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沈初云穿了崭新的蓝色团花长衫,和一双白缎子绣花的平底两截鞋。两边头发绾了圆髻,额头梳得溜光,优雅而不失干练。
桌上摆了一张名片,上写“闻京报新闻主任——钟士宣”,照着上头的地址,沈初云叫了一辆人力车,往三眼井胡同去了。
这位钟士宣两年前刚从日本留洋回来,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通身新派气息,见面便笑道:“密斯沈许久不往咱们报社里来了。”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耽搁了正经事业,今天起,预备恶补了。”沈初云笑得很放松,不等招呼就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她最喜欢钟士宣对她的称呼,向来都是这样叫的,只将她视为极普通的女子,不是先生也不是谁的妻子。
秘书送上两杯咖啡,钟士宣请她品过之后,才说道:“我们社长对于办报的宗旨一直很明确,就是自由!”说时,挺了挺腰板,“女性问题在这个时代是不容忽略的问题之一。为结束几千年的女性压迫史,我辈义不容辞。对于将来对女性议题方面要刊载何种言论、何种思想,社长的意思是一切皆可言,绝不一面倒向任何一派。”
沈初云抚掌笑答:“正是知道贵报社向来主张自由,我才会来的。”
钟士宣也就微笑了笑,看来大体的意向是明朗的,少不得再往细节处问道:“我们预备给密斯沈一个专栏,专门发表女权想法,这也是我们报社从前没有过的。从前对于女权一类的文章向来是有稿才登,有新闻再采,并无固定哪一块是留给这一问题的。其他方面,密斯沈还有什么要求吗?”
沈初云颔了首,两手一摊,表现出不太赞同的意思:“对于版面问题,我觉得只一个小小的方块,又只我一个发言恐怕还是偏少。”
闻得此言,钟士宣向后一靠,不得不坦白自己的难处:“报社也有自己的困难……干这一行的,关注的事情不止一方面,每关注一方面又势必得罪一群人。我们报社还是比较坚持中立的,对于许多政商开出的润笔费、车马费,推掉的比收下的还多,所以资金上一直不宽裕。如果大大地去开辟女性问题的版面,邀请众多的撰稿,就要计较成本以及定价。今天想与密斯沈达成合作,争取每天能有一篇文章,我们也是下了一定决心的。退一步讲,就算版面加大,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沈初云没有为这僵局感到为难,反而心头一喜,脸上就带了笑意出来:“那么我们可否调整合作方式呢?”
“哦?”看这样子便知她是有备而来,钟士宣忙靠上前,像个学生似地两手摆在桌上,笑道,“愿闻其详。”
“我入一小部分的股,撰稿和其他人手我来负责。我们也不同闻京报抢大规模的版面,我虽然主张社会关注妇女问题,但也晓得国家正是内忧外患之时,新闻也当有个主次。民族不自立,女子更难自立。闻京报这样受读者欢迎,不正是因为读者信赖贵报的信息畅通,对于大事又很敢揭露真相。在这一层面来说,我也不愿你们为难。就在闻京报旗下另辟一份报纸,内容上我来把握,印刷环节全仰仗你们,经营方面自然也是要向你们这些前辈取经的。每月先发行两期试试,再慢慢地做成一月三旬,将来总有机会去挑战每日发行。从女性问题讲起,未来呢,最终是要做成一个女性对社会各热点都发声的平台,而非仅限于为自己的权益发声。”沈初云一口气说了许多,等到看见钟士宣眼中也泛出笑意,才安心地抿了一口咖啡。
钟士宣则佩服得当即改口称呼她“先生”,起身抱了一下拳,道:“果然是志向非凡,奇女子也!您的最终梦想,也是平等之终生事业。”
沈初云忙也起来,连说不敢当,又道:“既然这件事还能往下去谈,那我今天就不久留了。钟主任也先和苏社长把我的话说一说,我呢也要回去想想具体的章程。过两天,我们约个时间谈。我有一位好搭档很乐意加入其中,下次就一起见见吧。相信你和苏社长,也会非常欢迎的。”
“那是自然的,我们本就非常欢迎密斯沈,现下密斯沈又要贡献新人才,那我们可不得加倍地欢迎了嘛。”
两人说笑着,走到门外,钟士宣灵光一现,仰头哈哈一笑:“我忽然觉得我恐怕能猜到那位新成员的身份。我也不急着向你问明白,不然就没意思了。等下次再见面,看我的直觉准不准吧。”
沈初云因就摇了头笑道:“糟糕,看来我果然不是个擅长制造悬念的人。幸而你没有说要和我打赌,不然我是必输无疑了。”
“对啊,我居然忘了这一层。不然,我兴许还能赢两颗糖回去哄孩子呢。”说时,钟士宣一拍脑袋,两人都更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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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风清云朗,第四女中的礼堂里布置一新,门口悬着彩绸,几个女学生对每位到来的访客都鞠躬以示感谢。
原来这是一场义卖会,展出的都是学生的画作、手工品等。为的是筹集一笔资金,在校内空地上盖几间独立的美术教室。
梁绣珍穿了一件雪青绸衫,项脖上挂着一串珠圈,直垂到胸前。挺着身子,踏着高跟鞋,咚咚咚直奔目标而去,伸出一只右手,笑着招呼道:“这不是鼎鼎大名的王校长嘛。”
王校长起初背对着门口,听口吻就觉此人仿佛略有挑衅之意,回头见来人是她,心里就有数了。忙也伸手回礼,端的是客气有理:“二少奶奶,感谢您的参与。”
梁绣珍朗声一笑:“我也是代表家里来的,公益活动哪次少得了我们韩家人呢。”
有心人一听便都能明白,韩家在长子的离婚案件上受制颇多,只得快刀斩乱麻地迅速和解。现在一切尘埃落定,该是在社交场合上重振威望的时候了。首先,就要将沈初云以往的成绩,暗暗地归功于家风之上,然后再推出一位新的代言人,来稳住韩家的名声。
梁绣珍看着王校长只管从容淡笑,自然地邀请她去各处参观。可是今日来,梁绣珍不甘心只做个乖巧的表演者。她倒要看看,沈初云的这些友情,到底有多坚固。因就慢慢随着王校长先行,待到走到人稀处,才嗤地一声冷笑,讥诮道:“王校长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不光是学校忙、家里忙,听说还为了朋友东奔西走的。”
“作为朋友,这些都是应该的。”王校长并不觉得当着韩家二少奶奶的面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但同时也不认为需要向她交代更多,只有一说一罢了。
梁绣珍瞧瞧周围没什么人,这才倾着身子,几乎是贴到王校长耳边,阴阳怪气地说着:“你看,这力所能及的忙,帮帮也是无所谓的。可是牵涉到你自身,或者索性拖累到你,就不划算了。”
“何为拖累?我不是很懂。”王校长心中冷冷一笑,往旁边退开一步,立场就显得很分明了。
梁绣珍尴尬地站直了身子,为挽回颜面,故意不屑地往后一仰,表示自己也并不想和王校长亲近起来,口中不免言辞轻浮:“办学没有足够的资金本是极小的一件事,只要王校长够聪明,你们第四女中完全不用再为这个发愁,犯不着让这些娇小姐辛辛苦苦卖艺似地挣钱。”
王校长脚步一挪,正对着她,严肃地申明道:“我们办学是没有问题的,几位校董都是常年在海外做生意的爱国人士。这次的募捐并不是学校方面资金短缺,而是……”
“是我们几个学美术的学生想要有几间单独的画室,但这样的教室,并不是对每个学生都有用处。我们不想给校长和老师增添烦恼,想着能靠自己的双手得偿所愿岂不更好嘛。”
一个年轻女声从一幅双面绣的展品后传来。原来这双面绣朝南背北地站着,恰做了屏风之用,又正好能展示其风貌。往南都是西洋风格作品,往北是传统的中国美学作品。
梁绣珍的话也是因探看过周围没有人才敢讲出来的,如今被人听去了,脸上自然有些窘迫。
只见一个剪短发的女学生从画作后头转出来,不卑不亢地笑向梁绣珍说道:“我们学生受沈先生启发良多,想效仿她说的和她做的,想要什么就大胆去争取,不要相信什么女子本弱的荒谬言论。”说时,眼睛一横,转过身又换上笑脸,兴奋地向王校长汇报成绩,“校长,或许我们真的要成功了呢。”
王校长努力克制着脸上的笑意,故意答道:“那得恭喜你们了,还未走上社会就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挣来想要的生活。”
梁绣珍却有些气急败坏了,眉毛一挑,很想要继续嘲弄:“看来我们家这位前大少奶奶……”
那女学生忙剪住话头,高声驳道:“沈先生就是沈先生,不是谁家的女儿、媳妇,她是中国女子的大先生。”
这样一顶高帽给沈初云带上,分明是要梁绣珍下不来台。要按她平日的脾气是非要争一口气不可,但这里是女校,几乎所有学生都是沈初云的支持者。加上这些小孩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中西学问都做过,伶牙俐齿得很。梁绣珍倒不敢在这些人跟前要强,只好趁着没有更多人听见,气鼓鼓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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