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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回到姜沟,齐浩楠一步一个脚印,从公社副书记到改制后的副乡长,再到乡长,乡党委书记,整整十年过去了,而从各个渠道传来的信息,不久的将来他很可能离开姜沟,去担任更重要的职务。
在乡里工作的齐浩楠,只要有时间就会和农民泡在一起。他的裤管、袖口经常沾着泥巴,领口浸满汗渍,一口纯正的方言,会让人以为他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镇干部。刚毕业那会儿,他还细皮嫩肉的,现在已变得又黑又粗,浓密的黑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惟独没变的是那双充满着坚毅和智慧的眼睛,像清澈明亮的湖水,还有那颗被乡情、亲情、爱情充盈着的心。
齐浩楠白天忙着开会,晚上就到农技培训班讲课,开始大面积培训村民们的果树栽培技术。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村民家家户户都栽上了果树,还带动附近的乡都来这里学习。这个时节,抽黄引水工程也已初见成效,姜沟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它首先成了受益者。
联产承包责任制给农民带来的巨大劳动积极性,让齐浩楠认识到,只有改变农民的劳动生产方式和种植适合当地条件的农林产品,才能让这片土地逐步摆脱贫穷。
金色的秋天,原野一片烂漫,空气中弥漫着成熟庄稼的芬芳气息。农民享受着丰收的喜悦,吼起了震人耳膜的秦腔。各家院子里、土场上,棒槌声从早到晚震天地响,好些个嘴馋的人家,已经像过年一样了,炸油糕、踏碗子、蒸白馍,吃圆了肚皮的人脾气也变得和顺起来,乡党见了面,都笑嘻嘻地问候对方的收成。有些婆娘还端着捏好的煮饺,吆喝着送给邻居夸耀。
只有胡日鬼和他那叫美丽娃的婆娘还是一脸的愁相。
老大雨龙已三十好几,媳妇走后一直打光棍,老二雨虎也已二十八九,还有雨豹,三个光棍睡在一个炕上,整天像鳖瞅蛋,胡日鬼和他婆娘能不愁吗?
这天中午,齐浩楠一进村口,就看见巷子里拥着一堆人。穿过人群望去,果然看见那位拄着拐杖、踮着小脚的老太太在破口大骂:“我前辈子作啥孽了,把女子嫁给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成天就知道瞎吹乱擂,害得孙孙连媳妇都订不下,衣服露着尻子。你这挨刀的咋不死呢!黄河又没有盖盖,你咋不去跳呢!……你个驴日的还是个人?你要是个牲口,非叫人把你的皮剥下来合成绳!”
这种场面齐浩楠见惯不怪,胡日鬼的耳朵里也早就磨出了茧子,但他始终被这厉害的丈母娘震慑着,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会浑身打冷战,躲在家里不敢闪面。
也难怪老太太骂天喊地,现在,村里家家都栽了果树,有人买了拖拉机跑运输,有人出去做生意,腰包渐渐都鼓了起来,胡日鬼却连买树苗的钱都没有。人最羞于展示的就是贫穷,贫穷代表了对命运的妥协和屈服。人没有钱,连尊严都要打折扣的。
齐浩楠走进人群,微笑着站在正踮着脚骂街的老太太跟前。
“老人家,你把俺日鬼叔骂了几十年年,还没骂够?”
“哼!除非我闭上眼。你这小伙子看看,方圆几十里谁像他这么过日子的。我骂他,他狗日的敢出来,我还敢拿拐棍擂他的头呢!”
“哎!你这老不赢人的,把眼睛睁大些,也没盯盯人家是谁!你再说话不踏犁沟,看人家不把你轰走!”插嘴的是有名的泼辣妇王大嫂。
老太太盯着她说:“俺骂女婿关你屁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王嫂听见这话也火了,身子用力往上一纵:“你骂女婿咋不到他院子骂呢,这脚下的地是姜沟的,你就是骂不成!”
齐浩楠用手轻轻拍了一下王嫂,示意她打住:“他把日子过烂包哩。”随后又转向老太太,“老人家,请你记住今天的日子,两年后,他要是再发不了财,给你的孙孙娶不上媳妇,你就连我一块骂!”老太太听出话味不对,收回一脸怒气,皱着眉头细细地打量着齐浩楠。
“唉呀!你看我这人老眼昏花,就没认出来,是齐书记呀!”
“你个老不赢人的,还不赶快避远!”王嫂趁机发威。
“王嫂,不要这样说。”齐浩楠走上前,把老人一直送到村口,又转身折回胡日鬼的家。
齐浩楠的突然出现,使坐在炕沿上的胡日鬼猛地一惊,脸红得像猪肝,半天才吐出一个“坐”字。
齐浩楠望着家里的破败样,哪有一块可坐的地方?时令已近深秋,炕上还铺着光席片片,墙拐角堆着一摊补缀得分不清底面的被褥。
“你知道老人家为啥骂了你这么些年?”齐浩楠慢悠悠地问,“你真的就打算这样混一辈子光景?三个儿子都老大不小了,别说没媳妇,就是明个媳妇送上门,你拿啥去养活?来,你出来,咱到院子里说。”
“唉,你说叫我咋办呀?谁不想把日子过到人前头,谁不想风风光光给娃们家盖房、娶媳妇。唉,我真是羞俺先人呢,真想一下窝到井里算哩!”胡日鬼使劲往地上一蹲。
“窝井?亏你活了几十岁,咱村可没有多余的井让你窝,要死办法多得是。”齐浩楠一撇嘴道,“你以为死就解脱了?你就是变成鬼都会有人骂你是个懒怂,是个大草包!这会儿你知道穷了,你的志气跑哪儿去了?不是因为穷,我齐浩楠跑这儿干啥来咧,是看你光景来咧?”
胡日鬼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丈母娘骂了那么多年,我一盯见她,就像驴驮磨盘——浑身打颤。这个老不死的棺材瓤子,指望骂就能让我变富?再说我这几个窝囊儿,都一个个公鸡害嗓子——提(啼)不起。你说叫我咋办?”
齐浩楠真诚地说:“咱穷不怕,你先说你想不想干正事?想不想把光景过好?想不想让你儿都娶上媳妇?”
胡日鬼疑惑地望着齐浩楠:“想!咋能不想呢,改革开放人家有人都走出家门干事,我羞俺先人哩,在自家门口都干不成事。”
“你想干,我现在就给你出主意。”齐浩楠随手捡了个小树棒,在地上圈圈道道地比画开了。胡日鬼看着齐浩楠的脸狐疑道:“这,这是干啥?在自留地里钻眼眼?”
齐浩楠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先按我说的干,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咋赚钱,要是搞塌火了,我赔你全家的误工费!”
要说齐浩楠的招数也很简单,就是一种简易气调贮藏苹果的土窑洞,是他去山东学习参观时发现的。
三天以后,齐浩楠派人把一张亲自绘制的草图交到胡日鬼手中。齐书记之所以选中胡日鬼做果窖,首先因为他家是全乡叫得响的穷困户,他要通过胡日鬼树立一个脱贫致富的典型,其次是因为他家不缺劳力,还有就是胡日鬼家承包地的地形刚好适合挖果窖。
胡日鬼把图纸研究了一整天,便依葫芦画瓢地开始了无休止的挖洞工程。他们送走了秋冬,又迎来了春天。当干热的东风刮起来的时候,洞口前面的土堆得就像山丘一样。姜沟的坡坡坎坎都种上了果树,村民制土坯烧砖便成了头疼事,胡日鬼挖出的黄土恰好成了稀罕物,一时间村里人用土的都来找他商量,愿出钱买。当胡日鬼一张张数着钞票的那一刻,才依稀看到了美好的前景。他捏着卖土挣来的钞票,在儿子们面前呼啦啦地摇晃着:“盯见了没有,咱还会有更多更多的钞票哩!”
在村民眼中,这个毫无名堂的挖洞工程,终于在炎热的夏季偃旗息鼓,洞口被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
姜沟村从外观上仍看不出多大的变化,塬还是那般高,沟还是那般深,人还是原来的人,黄河依旧哗哗地从这个高原村庄的脚下淌过。其实,姜沟已不是原来的姜沟了。就整个荔县来说,发展最快和规模最大的还是首推姜沟这几千亩果林。在果实累累的夏天,从屋院到畜棚再到田地里,已经开始呈现出一种人欢马叫的欢悦气氛,与整个高原的清冷孤凄形成了鲜明对比。
收获的季节就要来临了,一棵棵果树就像年轻的妈妈将要分娩似的显得十分笨重。丰硕的果实将树枝压弯了腰,人们在枝头撑上棍子,拉上绳索,以减轻树枝的负担。
在县乡政府的大力宣传下,省内外的好多果商都来此争相订购,农民们第一次在自己的果园里看到了希望。
手握齐浩楠锦囊妙计的胡日鬼,悄悄走出人群,不紧不慢地朝乡广播站走去。
“这女子,我想请你帮个忙。”说话间,胡日鬼把一包水果糖塞进女广播员手里,“俺是咱姜沟二组人,去年我在地里修了一个果库,我想现在也该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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