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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印德揉了揉眼,认清来人,疾步上前扑跪在地:“下官应天府府丞孙印德,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治罪!”
张石山道:“你既不知我与柳大人来访,何来远迎一说,起来说话罢。”
孙印德磕头称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烟雨茫茫处跪着的人身上。
孙印德义正言辞道:“禀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懒旷值,私查禁案,被我罚跪于此,正待处置。”说着,对雨中呵斥道:“苏晋,还不拜见柳大人,张大人。”
苏晋这才折转身子,朝门廊处看来。
急雨如注,浇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寥寥数日,这是第几回见了。
然后看向空茫处,连语气也是冷静自持的:“下官苏晋,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
这副淡漠的样子,令柳朝明自诩澄明的思绪里突生一刹混沌,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将竖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乱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孙印德看他神色有异,试探问道:“柳大人,依您看,这厮当如何处置?”
对未知茫惘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柳朝明迈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抛下一句:“跪着吧。”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难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朱景元杀尽功臣,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狱,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他去湖广巡案,当地官匪勾结,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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