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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振青眼朝着天花板细细地思考了一番,才教诲道:“其实呀,你优点很多,这不消我说。我就说说我眼里瞧出来的缺点吧,头一件,还是有些胆小。就譬如你从前讲的豪言,说要办的是一份女子看世界的报纸,这一点上还差那么一口气,算不得达成志向。这倒是可以慢慢来的,只要你谨记,女权问题是你的工作重心而不是工作全部,我相信你会越做越好的。还有就是,包袱太重了。”说到此,郑重其事地盯着沈初云的泪眼瞧着,“其实何必呢?我们都想改变这个世界,可我们也不过是新世界的一颗钉子,能做的不过这么多。风吹雨打,难免也会有生锈的时候。做事情的确不能不动脑子,但也切忌思虑太多,想到什么就不妨试一试,我们失败的地方多了,那后来人的歪路相应地就少了,这也是贡献嘛。不要太在意别人怎样看你,你自己想要的人生已经很难了,何必迁就着去做别人所期望的你呢?”
“是……”沈初云捂了嘴不住地点着头,脑袋点一下,泪珠就跟着坠下来一颗,“您说的我都知道了,以后总会改过来的。”
“以后你虽然就单干了,不过算不算完全地出师,我倒以为言之尚早。等哪天你不认为我说的一定对了,那你才算是真独立了。”
沈初云看他一脸的不放心,就向他宽慰道:“苏伯伯似乎忘了,我从第一次和您开会起,就有过反驳的。当然,我也会记住这些话,以后好好做事情,绝对不叫您失望。”
苏振青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笑罢抬起手来微微一摇,背后传来的痛感又将他的眉目皱拢了一些:“那次的争论我还记得呢,充其量不过是为着私心求个情罢了。关于这个问题,到时候再谈吧,总有那样一个时候的。”最后,抬高了声音郑重交代了一句,“记住,办报就不能迷信任何一个人的话,这才算是成功。”
沈初云琢磨着这番话,虽然有用,但目前没有碰上什么实际的难处,要彻彻底底地理解也很难,因此只管点着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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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医院,外面一片雪白世界,等在门口拉客的人力车较之平日明显是少了,一开口也是往日的三倍价。
沈初云被车钱下了一跳,但看一眼穿着破棉袄的车夫,倒不觉得十分面目可憎。可是她现在就快连朋友也接济不起了,还是狠狠心不坐车,一路踏着雪,慢慢地走了回去。
走进大门,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这样大的雪,在南方可是不容易见。”
邓丽莎答应着,就请他坐下喝茶。
沈初云一掀棉帘子,笑道:“贺君,过年好啊。”
贺忆安忙也站起来回礼:“一定好一定好,贵报来年也要热销才好。”
沈初云往火盆前站了站,伸出冻得通红的一双手取暖,问道:“你怎么也不打算回家去吗?”
贺忆安哈哈一笑,答道:“我并不骗你们,我要是回去了,家里老爷子一定把我关起来,非要我娶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我是打定主意了,要不然一辈子不结婚,要不然就讨个天足,小脚是绝对不行的。”
邓丽莎去厨房里转了一圈回来,听见这话,便接嘴道:“那留下一起吃年夜饭吧,反正我们也不过两个人。隔壁房东太太去乡下老家过年,还给我们两个留了几个菜呢。”
贺忆安嘻嘻笑着,挑眉道:“就算密斯邓不提,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并且是要厚颜赖这儿不走的。一个人过年,太凄惨了,怎么也要跟人搭伴才好。”
于是,两位主人翁就忙着去厨房里做事,贺忆安倒也想搭把手,不过除了摆摆饭桌,他会的也委实不多。
铺了水红色桌布的台面上,菜色不多,不过摆了六个盘而已。沈初云笑笑地调侃,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寒酸的一个除夕了。邓丽莎跟贺忆安就不约而同地谈起,在国外过年比这还不如呢。
因为贺忆安是浙江人,沈初云就把在厨房里找到的绍兴酒给烫了。
熟悉的酒味滚下喉咙,贺忆安抬头看看面前的两个人,不由抚掌一笑:“我们三个呀,还真是绝了。一位,是为了离婚而不回家;一位,是为了不婚而不回家;我呢,是为了不包办而不回家。如今中国人的三大婚姻困惑,在咱们这儿算是聚齐了。”
邓丽莎听他自己提起家庭问题,不免好奇:“贺君,你可别嫌我包打听啊,是你留下住址让我们去打听的。”
贺忆安将手往桌上一拍:“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这个人在淑女面前,从来都是很绅士的。”
沈初云也来了兴致,放下筷子,拿手绢擦了擦嘴,认真地听着他们两个说话。
邓丽莎先问道:“跟你要好的淑女很多呀,你又是喜欢跟淑女交际的,为什么还愁找不到爱人呢?”
贺忆安摇着脑袋,扁扁嘴,道:“说不清楚,总觉得跟她们不过是寻开心,提到结婚就觉得不行。”
邓丽莎扭过头,对着沈初云迅速做个鬼脸,意思像是说,果然男人都有风流病。
贺忆安眼珠子随着邓丽莎的脑袋一转,深知她的脾气,就也扭过身子,转向沈初云解释:“恐怕也和她们喜欢交际有关吧,这些人嘴里说着女子也该时兴自由了,却不过是在实现一种玩的自由罢了。跟你二位比,差得远了。”
沈初云看着他一笑,不赞同也不辩驳,好人多坏人也多,不过际遇往往不会让好的男女相遇,也就只好继续等待罢了。忽而,又鬼使神差地提了一个问题:“如果你爱上一个风尘女子,你会怎么做?”
贺忆安唇角不屑地一歪,摆手道:“抱这种想法的,都是小说看多了,风流佳话的几率太低了,根本不切实际。况且很多打着真实幌子的故事,也都是经过润色的,实际上并不是那样一回事。如今都追求新式婚姻,夫妻间讲究彼此交流。可胡同里的女子,有几个是识字的呢?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勉强,将来还能指望和这样的人交流?终究不过是玩闹而已,哪个男人会和她们当真呢。这也是风气,如今的生意事乃至国事,多是在胡同里谈成的。达官显贵都钻在这些地方,要发财就要先跟这些人搭上线,于是就都跟着去了。男子捧女子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完全是个象征罢了。比如旧时,拿女人比衣服,如今我们只是隐隐知道这样不好,但根本上还是没有变。今天大家都说成功男人都该有钱,大家便去挣;明天说成功男人都做官,大家便又都去买;后天说成功男人都有段风流佳话,大家又赶紧往自己身上造。看似男人古来就恋红尘,其实不过是古来都认为成功男子都有段韵事,因此上,本来没有的也非要有不可了。所以,风流场上真没有什么罗曼蒂克,都是假喜欢,却要演出个真喜欢的意思,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逢场作戏了。”说到这里,恰好收住,忙歉意地望着她二人,“我这么说,你们可别生气啊。”
沈初云只是愣着,脑子里乱乱地想着许多人、许多事。
邓丽莎则起身替贺忆安又斟了一杯酒,笑道:“大过年的,谁会生气啊,你想说什么大可以直接说的。其实,我们也正好听听男人都怎么看待女人的。”
贺忆安听了这话,一下没了顾虑,话匣子大开:“我说不了全部的女人,我只能说说我见过的那些女人。我常看报纸上讨论妇女买卖的问题,我就片面地谈一谈我所遇见的可买卖的女子都是怎样的吧。有的是摆明了做生意,有价码的。还有的呢,表面上不轻易让人知道价码,实际还是一回事儿,不过价格高些,买得起的人少,她自己个儿也要挑挑人。明码标价者,故事大多雷同,你们也正四处地搜罗,想必是有数的。至于隐藏价码者嘛,兴许哪一天就跟着人好好过日子了,又兴许哪一天还是暗地里标了价了。你二位是满脑子里只有进步话题,以为有价的都是没念过书的。其实不然,暗地里卖的多是好人家出身,‘自由’二字放她们出了大门,她们却迷失在金钱场上,还有许多是被大烟给栓死了。虽然不至于只能靠着皮肉生意过活,但她们实在无法满足于一般的好日子了。只能靠这个良家的好身份,去谋个好价钱。这就是我身边来来去去,所有看似可以成就佳话的女子了。她们游戏,我就绝不会认真。”
邓丽莎拿手挡着嘴轻轻一咳,心道他倒实诚,让敞开了说就敞得这么开。复又抬头,皱拢了眉头,好似不怎样相信:“怎么会一个好姑娘都没有呢?”
贺忆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有啊,好姑娘要不就不出门,要不跟你们一样,一心只有事业啊自身价值啊,看都不会来看我一眼的。”
沈初云闻言大大叹了一口气,背脊弯着,脸上现出许多的无奈来。
邓丽莎冲她看了看,自己又低头想了想,几次都是要说不说地抬起头,顿了顿又把头埋了起来,反复之后,终于问了出口:“贺君,你要跟我们搭伙做事业的话,还算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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