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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斧丁一走,天上游隼和地上斥候谍子也随之而动,黄小快率领珍珠骑军往东追击,其中有韩崂山随行坐镇,军令也火速传递给北国校尉任春云和风裘校尉朱伯瑜,徐凤年顺手把乐章的皮囊尸骨都交由几名扈从送往北凉道最东的冯溪城。等他缓缓行至山顶,那名冻野校尉马金钗跟珍珠骑军擦肩而过,带着几名亲卫扈从一同往山顶这边赶路,到了山顶已经气喘吁吁,见到腰佩一刀手拎一刀的世子殿下正要坐入马车,赶忙下马跪地请罪。按照马校尉以往的性格,若非世子殿下宰杀了一人驱赶了一人,而是被那对主仆逞凶北凉,他才懒得凑上前去挨骂,把烂摊子交给自家长辈去打理便是,他们马家从爷爷那一辈到他爹这一辈,都有战功,都是有功于徐家的功勋旧将,他马金钗就不信殿下真会把他从校尉位置上一捋到底,就算这么不近人情,以他马金钗跟北凉军头燕文鸾的姻亲,还怕不能东山再起?不过马金钗自知这趟围剿,他的冻野骑军出师不利,一开始想着墙功,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把光屁股腚都给殿下和两位陵州副将瞧了一干二净,就想着来山顶让殿下骂几句,当场出了恶气,他的校尉官职也就保住,将种子孙的马金钗治军马虎,官场规矩还算知道一些。
徐凤年才抬脚要坐入车厢,听到冻野校尉在身后假惺惺泣不成声,转身走向马金钗,马金钗听到脚步声,抬头迅速看了一眼,瞥见殿下神情平淡,听多了殿下的传闻,也吃不准殿下的心性,好在总算没有直接表露出怒气冲冲,这让马金钗略微心安几分,心想咱们马家果然还是有些名声的,连殿下也要顾忌几分,不好太拿他马金钗撒气。就在马金钗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徐凤年一脚踩在马金钗肥头大耳的脑袋上,小半颗头颅直接砸入泥土里,当场晕厥过去,三名扈从跟随校尉一起跪在地上的被惊吓得呆若木鸡,立即垂下视线,死死盯住地面,内心波澜起伏。然后很快听到出手狠辣的世子殿下冷冰冰说道:“抬走这废物,等他醒来,告诉他冻野骑军全部解散,连同你们三个,六百人记录在案,在北凉军内永不录用!想要再度投军,除非拿你们父辈军功来抵消,不乐意,就一辈子本本分分做你们的陵州纨绔子弟,以后若是犯了事,一律从重责罚,别怪本世子没提醒你们,此刻已是白丁身份的马金钗就是你们的下场。”
逗留在山顶的韦杀青和辛饮马悄悄相视,都发现对方笑不出来。先前陵州大大小小的将种都在看经略使李功德在内所有陵州文官的笑话,如今风水轮流转,看来文官有机会对武将幸灾乐祸了。所幸潼门关两位校尉一直超然物外于陵州官场,始终被北凉引为股肱心腹,否则这趟他们两位估计也要好好吃上一壶烈酒。同处一州的武官没好日子过,手握精兵的韦杀青和辛饮马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触。徐凤年一脚踩晕死了马金钗,转头对韦辛两人抱拳笑脸道:“潼门关就有劳两位戊守了,以后北凉改制,官职称呼上可能要委屈一下韦校尉辛校尉,不过品秩不变,而且潼门关位置显要,将卒的俸禄也会相对有所提升,若是需要优等战马军械,你们可以直接跟本世子开口。”
两名校尉立即跪地谢恩。不降品秩,就意味着不会在根子上动潼门关,而且殿下的口头许诺,是实打实的实惠,往年陵州武官想要跟边境幽凉凉州争夺战马兵器,想都不要想,那都是别人嘴里吃剩下的玩意儿,就说韦杀青和辛饮马,偶尔跟边境上告假衣锦还乡的同僚聚会喝酒,哪怕对上那些官阶更低的都尉,一样有低人一头的感觉。看情形,世子殿下新近提拔了新任陵州刺史和别驾,显然是告诉北凉道他对陵州官场很不顺眼了,但是对陵州军镇关隘似乎只会更加重视,这让韦杀青辛饮马这些希冀着继续往上攀爬的武官自然欣喜万分。
徐凤年故意言语留白,任由两名校尉自己去咀嚼这里头的余味,坐入马车,还是徐偃兵担当马夫,追剿那名江斧丁,有韩崂山这名指玄境做定海神针就够了,又不是人猫韩生宣这个层次的高手在北凉流窜,还用不着坦言对上洪敬岩还有胜算的徐偃兵来做杀鸡的宰牛刀。
他要北上赶赴边境了,然后跟徐骁汇合。
裴南苇看到徐凤年手里多了一把白鞘长刀,有些好奇。当初在外头她没能看仔细驿路上的情景,透过身边两位陵州副将和两位校尉的粗略交谈,知晓他下山后杀了那名看似势不可挡一品金刚境高手,对此裴南苇也谈不上如何惊奇,当初这个年轻人带了两百骑就跟老靖安王赵衡的千骑对峙,还敢在阵前提枪杀人。裴南苇挪了挪位置,坐在角落,横刀在膝,七窍渗出血丝,看来先前杀人也不轻松,等到了没人的时候才泄露出颓势,裴南苇笑了笑,其实是在笑话自己难道不是人吗?只是被徐凤年误以为是在讥讽他,眼神冷漠瞥了她一下,裴南苇也不在意,问道:“你怎么不去痛打落水狗?”
徐凤年拔出过河卒不过两寸,车厢内就有几分“蓬荜生辉”的景象,饶是裴南苇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当徐凤年让过河卒全部出鞘,裴南苇感到一股凉意沁入肌肤,让她情不自禁双手环胸抵御寒气。大概是从清亮如镜面的刀身上发现了自己的狼狈,徐凤年拿袖子擦了擦满脸血迹,一指敲在刀身中端方位,出人意料,过河卒并未像其它刀中重器那般刀尖翘起,而是刀身涟漪阵阵,悄悄消弭了徐凤年手指敲击带来的震荡,以至于过河卒在外行眼中看上去就像一名清高傲慢至极的绝美女子,面对所有男子的阿谀奉承,八风不动。徐凤年提起过河卒,几乎贴在眼帘上,这才察觉到刀身上篆刻有繁琐晦涩的符箓云纹,如云卷云舒,生机勃勃。
大开眼界的徐凤年不由得感慨道:“这把刀是活的。”
裴南苇这回是真的讥讽挖苦了,笑问道:“世上还又能让你世子殿下心动的物件?”
徐凤年头也不转,盯住刀身上浮动的旖旎风景,平淡道:“车厢里不就有两件。”
过河卒是一件,剩下一件当然就是她裴南苇了。
裴南苇冷笑道:“小女子真是倍感荣幸。”
徐凤年放刀入鞘,笑道:“你还小女子?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了,如果是在乡下村子里早些结婚生子,说不定这会儿都可以当上奶奶了。”
这句话,搁在男女之间争锋相对的江湖,无异于剑仙一剑的杀伤力了。裴南苇果然气恼得胸口微颤,一手使劲按住心口,一手握拳放在大腿上,试图竭力平稳情绪。
她嫣然一笑“看你流了这么多血,称上一称,可有好几两重了吧?疼不疼啊?”
背靠车厢的徐凤年没有说话,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她的大腿,力道不轻地拧了拧,裴南苇眉头纠结在一起,却硬气地一声不吭。徐凤年松开手指,裴南苇重重吐出一口气,不曾想徐凤年故伎重演,让裴南苇倒抽一口凉气,那张让这位靖安王妃荣登胭脂评美女的端庄柔媚两相宜的脸庞,显得十分痛苦。徐凤年上瘾一般,数次反复,到后来不出声阻拦的裴南苇已经趋于麻木,心中对他的恨意无以复加,对这个她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年轻人来说,她裴南苇确实就是等同于那柄从别人手中抢来的白鞘名刀一般无二,都是那仅仅心动就抢来了的物件,无聊了就“把玩”一番,没空的时候就放回鞘,正眼都不看,任由尘埃遍布。徐凤年终于不再故意让裴南苇承受这种皮肉之苦,不用想,她的那条修长大腿上已经多处青肿。徐凤年换成手掌搭在她腿上,轻轻抹过,裴南苇的疼痛如同春风一度便积雪消融,但是这让裴南苇更加感到身为“玩物”的屈辱,咬住嘴唇,纤薄嘴唇被她咬出血丝。
徐凤年轻声笑道:“第一次会很疼,到后来无非也就那么回事了,你问我七窍流血疼不疼,其实跟你是一个道理。我嘴上说这些,你多半听不进去,就只好让你感同身受一番。咋样,是不是这会儿才晓得不疼的时候,就觉得已经是一种幸福?所以啊,我们人人都是贱货,站着说话不知道不腰疼的福气。我以前听到一个笑话,说贫苦百姓猜想皇帝老儿是不是顿顿大葱就饼,觉得滑稽,第一次游历江湖的时候,等到自己啃着那些窝窝头啊烤红薯啊,才知道能填饱肚子就很知足,甚至高兴到连那些山珍海味想都不去想。一个人的快乐和苦难,所居位置不同而不同,但深浅大致是相当的。所以谁都不要瞧不起谁,谁都不要笑话谁,什么事情都能争取,唯独从哪里投胎,却是这辈子如何用心用力也争取不来的,遇上不平事,能认命就是本事,能拼命就更是了不起了。不过不愿认命却肯拼命的人,也不好,因为往往做事没有底线,喜欢害人。在蓟州平步青云的袁庭山就是一个。我在江湖底层看到过各色各样的人物,在清凉山也见到站在高处的三教九流,对于没有底线的,一直不太喜欢跟他们交往。”
裴南苇嗤笑道:“你如果不是是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谁乐意跟你客套寒暄?更别提什么溜须拍马!你也就是投胎投得好,才有资格说这些道理。”
徐凤年破天荒没有反驳,嗯了一声。
只是裴南苇非但没有大胜而归的感觉,反而有些索然无味。投胎好的,靖安王世子赵珣无疑也是一个,又如何?
徐凤年突然问道:“我要去一趟跟北莽接壤的幽凉边境,你想不想去看一看大漠风光?我曾经去过北莽,亲眼见过云层下坠,宛如天地一线的景象,真的不错,看到这些,人的心境也能开阔一些。幽州最北还有座鸡鸣山,昼夜交替时沙鸣如雄鸡晨啼。”
裴南苇没有直接回答,顺嘴问道:“你是去边境参加校武阅兵?怎么,大将军已经着手准备让你世袭罔替他的北凉王爵位了?怕你不能服众,要亲自为你在北凉边军中压阵?”
这话一说出口,裴南苇就噤若寒蝉。她不是忌惮身边这个她还有底气去平起平坐的年轻人,而是打心底畏惧那个数次在北凉王府撞见时都驼背伛偻笑眯眯的老人。
那个老人是老了,可裴南苇始终无法想象老人会死在哪一天哪一处。
如果老人终于死了,亡了的春秋八国是不是才能瞑目?
徐凤年沉默着离开车厢,要了一匹潼门关战马,独自骑乘。
没了徐骁的北凉,还是北凉吗?
此时,被北凉铁骑踩踏得满目苍夷的北莽南朝边境,悄然驶入一辆简陋马车。
马夫是那天下第二人,拓拔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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