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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铁匠,望着那台取代了他引以为傲的千锤百炼技艺的轧辊机,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和深藏的忧虑。
裴徽甚至清晰地捕捉到角落里,两个年轻工匠低声的议论:“……这铁疙瘩要是铺开了,咱这手艺还能值几个钱?怕不是要回家喝西北风了……”
历史的警钟在他脑海中沉重地敲响。
罗马皇帝那句冰冷的斥责——“夺取穷人口中的面包”——如同淬毒的冰针;
前朝那场轰轰烈烈却最终因顾忌百万漕工生计而胎死腹中的漕运改革,其失败的阴霾似乎仍笼罩在帝国的上空。
阻力,不仅仅是冰冷的金属和木头,更是盘根错节的利益和数百万颗可能因恐惧而躁动的心。
“成本?效率?人口压力?”裴徽踏上宽大奢华的龙辇,在锦缎铺就的软榻上坐定,闭目养神,心中却如沸水翻腾。
龙辇内部空间极大,沉香木的幽香与锦缎的柔和气息交织,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绝不了他内心的激荡。
“唯有更高的效率,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更大的财富,才能消化这变革的阵痛,才能让所有人……包括那些可能被取代的工匠,最终都分得更大的蛋糕。现在……还远远不够!这效率的提升,还不足以覆盖潜在的动荡成本。”
……
……
车轮碾过夯实的官道,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辘辘声,数千名身着玄甲、手持长戟的精锐护卫,步伐整齐划一,肃杀之气弥漫,将龙辇拱卫在中央,如同一道移动的钢铁长城。
裴徽倏然睁开眼,那目光如电,穿透了龙辇侧窗垂下的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鲛绡纱帘。
窗外,天工之城巨大的水轮轮廓在烟尘中渐渐模糊,最终变成地平线上一个倔强的剪影。
“罗卿。”裴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侍立辇侧、躬身静候的工部侍郎罗晓宁耳中。
罗晓宁,这位以务实干练、精通百工而受裴徽赏识的内阁宰相,立刻上前一步,垂首应道:“臣在。”
他身形挺拔,面容方正,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指节粗大,显然并非纯粹的案牍官僚,身上还残留着工坊里的烟火气。
裴徽的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着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辇内格外清晰。
“回去后,两件事,列为工部首要,倾尽全力,不得延误!”
“其一,”裴徽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集中帝国所有能工巧匠、格物人才,大力研究、改进、推广水力机械!轧辊机是重中之重,关乎国之筋骨——钢铁!但其他如鼓风机、锯木机、纺纱机等,凡能以水力驱动者,皆要投入人手,并行研究!朕不要空谈,要的是实用、高效、可靠!哪怕粗笨些也无妨,但必须能用、好用!”
“其二,”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车壁,看到了帝国蜿蜒的河流山川,“即刻起,由工部牵头,协同户部、地方官府,征调民夫,勘测地形!目标:渭河及其支流!在适宜之处,修筑水库!不仅要蓄水调峰,保障旱季水力不断,更要为未来更多、更大的水力机械提供不竭动力!这是百年大计的基石!”
罗晓宁心中凛然。他深知这两条命令的分量,尤其是后者,征调民夫、兴修水利,耗资巨大,牵涉甚广。他沉声应道:“臣,遵旨!只是……陛下,水库工程浩大,所需钱粮……”
“所需钱粮,朕从内帑拨付!”裴徽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内库不够,朕会想办法!你只管放手去做!记住,此事关乎国运,不容有失!”内帑是皇帝的私库,裴徽此举,无疑是将个人财富押注于国策之上,决心之大,可见一斑。
“臣,万死不辞!”罗晓宁深深一揖,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同时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他知道,自己将站在一场巨大变革的风口浪尖。
龙辇继续平稳前行,驶离了工坊区,进入相对开阔的京畿平原。
窗外掠过成片的农田,农夫在烈日下辛勤劳作。裴徽重新靠回软垫,但思绪并未停歇。
“钢铁、火药、机械、度量衡……基础在一点点夯实。”他心中默想,仿佛在清点着未来帝国的基石。
然而,一种更深切的焦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但眼下最缺的,不是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皓首穷经的文人,也不是那些只知钻营权术、结党营私的官僚……”
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紧握成拳。
目光投向辇顶繁复的藻井纹饰,仿佛要穿透那华丽的装饰,看清未来的迷雾。
“而是……人才!”这两个字在他心中轰然炸响。“是能够真正理解‘力’与‘动’的格物之理,是能够掌握‘金木水火土’百工之技的精髓,是能够将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化为实实在在、推动时代巨轮前进的现实力量的——工科与理科人才啊!”
教育改革,开办新式大学的念头,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岩浆,从未如此刻般炽热而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几乎要喷薄而出。
“进行教育改革,开办大学的事情……必须提到最紧迫的日程上了!”裴徽在心底对自己低吼,这个决心如同磐石般坚定下来。
一个宏伟的蓝图在他脑海中飞速勾勒:恢弘的学府,明亮的课堂,专注的学子,探索着宇宙星辰的奥秘、物质变化的规律、机械运转的至理……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部分热情。裴徽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能够管理学院的官吏或许不缺,”他冷静地分析着,“但真正能够教授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基础算学、格物原理(物理)、化学基础、机械设计……的教习、教授,从哪里来?”
民间或许有懂些祖传秘方、掌握独门手艺的老工匠,比如能打造削铁如泥宝刀的铸剑师,能调配特殊染料的染匠,能建造精巧机关的营造师……他们或许有宝贵的实践经验,但“经验”不等于“理论”,更不等于系统的“知识体系”。
他们能告诉学生“怎么做”,却难以解释“为什么”,更难以引导出“如何创新”。
至于那些能融会贯通、将实践升华为理论,并能清晰传授、启发思维的“专家型”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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