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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黑炭当年可以躲在自己庇护中的时候,总怕她学坏,后来在她可以独力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又总担心世道不好。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陆沉冷不丁插嘴言语,“何况老话不都说了,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
陈平安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放你个屁。”
一直竖耳聆听师徒对话的陆沉,赶紧抿了一口酒,好像凭此壮胆,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才敢继续面带微笑,使劲点头道:“对了对了,确是贫道疏忽了。同样一个道理,劝赵浮阳劝程荃,是使得的,是劝一个向善,劝一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如果拿来劝说裴姑娘,便使不得了。自古而来,只有发上等愿为二等人的可能性,哪有发二等愿能做头等人的道理。”
就像一寸光阴一寸金,这般道理岂会差了,劝说那些衣食无忧的读书种子,定然是恰当的,可拿来劝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好像便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了。
陆道长倒了一杯酒,自顾自说道:“难怪难怪,难怪我们都需发上等愿,给自家心中理,择高处立,寻个安置地方,是谓心神往之,见贤思齐。”
裴钱说道:“我师父和齐师叔,都很在意这个世道每个当下的人心和好坏,陆掌教早已道高德全,虚舟不系,自由自在,还会在意身外人、世间事和天下兴亡么?”
陆沉好像有几分心虚,“道家与道教,还是很不一样的。”
裴钱说道:“关我屁事。”
年轻道士刚喝了一口酒,好像被裴钱这句话噎到,赶紧抬头捂嘴,含糊不清道:“修道一事,不管学拳与炼气,其实都差不多,说破天去,也无非是‘修己’二字,修补之修,缝补之补。”
“书上有一问答,或问父母在难,盗能为我救之,感乎?答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书外犹有一问求答,既当有感,何以报之?”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陆沉的三个说法,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分别言修道,说恩怨与公义,借助你我之间的关系来谈我与天地的关系。
当然可以理解为白玉京掌教陆沉,在粗略解释一位修道之人的为何登山,指出其中一条登山之路,以及最终登顶之后的风光。
也可以理解为陆沉在顺着陈平安问询裴钱的那条脉络,延伸出去作“批注”,既是为陈平安在书简湖的作为做辩解,也是一种更进一步的自证清白,裴钱,在小镇,若无我陆沉当年为你师父的牵红线,陈平安就绝对不是今天的陈平安,你们如何成得师徒?你们今夜还能坐在这边?既然如此,你如果要为竹楼崔诚报仇,是不是需要先与我陆沉报恩?
陈平安笑了笑,与陆沉相处,说难也难,说简单更简单,他早在少年时就琢磨出个诀窍了,只需秉持一句“八字真言”即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一来陈平安不觉得陆沉是在故意扰乱裴钱的道心,陆沉还不至于如此下作,再者这些看似深意宛如无底洞的言语,陆沉与曹晴朗说,恐怕就会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的道心起伏,与裴钱聊这些,就有点不痛不痒了,不过陈平安还是转移话题,为弟子泄露一份天机,“你当那去过的那处古怪山巅,其实位于天外荧惑中,所见怪人,陪你一起下山的那位前辈,他便是以戴罪之身囚禁在荧惑长达万年的兵家初祖。”
裴钱大为震惊,那个印象中颇为和颜悦色的山巅异士,竟是消失了万年的兵家初祖?传说中那位被共斩者?
不都说兵家初祖的道法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差吗?
虽然她那次登山和下山,莫名其妙走了那么一遭,裴钱与之相处的光阴不算长,可她总觉得对方蛮好说话的,也不凶埃
只是兵家初祖,与武学道路又有什么渊源,他又为何会驻守在仿佛大道显化为一座高山的武道之巅?
这就是竹楼一脉的传统了,崔诚教拳,从给陈平安喂拳,到后来给裴钱教拳,老人都不喜欢言说拳外密事。
至于那位兵家初祖脾气如何,拳重不重,半拳即死的万瑶宗仙人韩玉树,恐怕就是一个明证。
以止境气盛一层武夫,挨了剩余十一境武夫“半拳”的陈平安,也有发言权。
其实陈平安本不至于挨这半拳,只因为小时候一贯胆子很小的小黑炭,某次以最强武夫破境过后,裴钱恍惚间好似做了个梦,在那座山中,一个记不得容貌、只记得个头很高的怪人身边,她破天荒胆子大了一次,只觉得反正是做梦,怕什么呢,一起下山途中,小黑炭学那大白鹅吆五喝六的,蹦跳着朝那怪人出拳不停,反复问他怕不怕,怕不怕
大概那个时候,兵家初祖就记住了小姑娘的师父,一个自身始终未能跻身山巅、徒弟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纯粹武夫,再把这笔账记在了陈平安头上。
陆沉笑眯眯说道:“哎呦喂,主菜终于上桌了。”
山门口那边,先前那些如潮水般涌向合欢树的渗人虫群,又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是夜幕中有白气,丝丝缕缕,自下而上,这股既非地气也非山瘴的的诡谲白雾,须臾间森森然弥漫遍布山脚丰乐镇,继而蔓延笼罩住整座合欢山,只见氤氲、粉丸两座府邸之外,尘雾漫天,咫尺间难辨人物。此外犹有粒粒金光,从那座位于上山坠鸢山的家族祠堂内,灿灿然亮起,忽从半空坠落在地,小如流丸沿地奔走,金光凝聚大如车轮,蓦然崩裂溅射开来,似虹似霞光,下降金光与那上升白气纠缠若交-媾状。
与此同时,合欢山两尊府君终于联袂现身,出席酒宴,亲自住持今夜的嫁女招亲宴,这让一众客人如释重负,否则真要担心赵浮阳心怀叵测了,比如是不是与那天曹郡张氏串通一气,把他们一锅端了,按斤两算钱,卖给青杏国柳氏朝廷?
虞醇脂已经悄悄撤掉了那顶粉丸府风流帐,那些飞若织梭的黄莺也一并收回,一顿价格高昂的酒水,当真算是白请了。
赵浮阳神情凝重,一开口就是个糟糕至极的消息,“刚得到情报,青杏国柳氏联手周边两个皇帝,连同天曹郡张氏,在各国边境暗中调兵遣将,秘密集结,于今夜大举围攻合欢山,相信他们此刻已经在行军路上了。”
“因为道路上,有大量山水神祇帮着开辟道路,不提那拨谱牒修士,只说那三支朝廷精锐兵马,推进速度之快,不容小觑,最迟明早时分,就会攻打到山脚的丰乐镇,在这之前,诸位那些不幸挡在那三条路线上的洞府道场,恐怕只会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扫荡干净,要说你们此时赶回去主持大局,可以是可以,我绝不阻拦。但是先前我曾离开合欢山,去泼墨峰那边,跟程虔和张彩芹见面,只是没谈妥,对方摆明了是要斩草除根,没有要为谁网开一面的意思。”
“他们如此兴师动众,以至于各国的五岳山君,所有朝廷封正的江河正神,都已倾巢出动,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不谈最后攻伐合欢山的伤亡和折损,光是这趟出兵消耗的军饷,就是一大笔神仙钱,自然是要与我合欢山,以及与在座各位身上,找补回去的。如果你们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故意将你们滞留在合欢山,现在就可以下山,只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夜下山容易,明天再想上山,与氤氲、粉丸府寻求庇护就难了。”
原本闹哄哄的几座宴客厅,先是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只有一两个不合时宜的酒嗝声。
这个噩耗,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一般,片刻之后,就瞬间炸窝了,各路豪杰,轰然喧哗,议论纷纷,骂娘的居多,像那黑龙仙君与身为六境武夫的魁梧壮汉,拍桌子大骂那程虔心肠歹毒,不是个东西,也有骂那张彩芹这个娘们,若是落在自家手里会如何如何,也有如楔子岭白府主这般久久呆滞无言的。至于暑月府湖君张响道那仨,更是一个个呆若木鸡,出门没翻黄历吗?怎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水府龙宫都被那老鼋掀翻了,为何还要雪上加霜,遭此劫难?
“赵府尊、虞府君,难道我们就乖乖待在这乌藤山,束手待毙?这与喝过了断头酒,引颈就戮有何异?你们是东道主,也是整个合欢山地界的扛把子,总得帮忙牵个头,为所有人合计出一条生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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