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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说完,站在黑板前看了看众人的脸色,非常复杂,有灰头土脸的,也有兴奋的,还有漠然的,强持镇定的,等等,每张脸后面,都有各自一段心事。宋运辉看看没有表情的水书记,便自动走回自己位置。但还没等他坐下,忽听身后“啪”一声重响,他惊得往前一冲,小腿撞椅子上,撞得生疼。他忙回过头去,却见水书记虎着脸“呼”一下站起来,大声责问。
“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看看黑板,再扪心自问,两个月,你们在做什么?告诉我!”
宋运辉心想,水书记借题发挥,动刀子了。他忙坐下,一手轻揉痛处,耳朵听水书记扫机关枪似的大骂,从设备改造方案论证中的经验主义作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到整顿办的教条主义作风,不接近基层,造空中楼阁,一年依然一事无成。虽然口口声声总工办生技处,可矛头直指费厂长和刘总工。虽然,宋运辉是水书记扭转局面的功臣,可水书记刀刀见血的痛骂,还是听得他心惊肉跳,何况被痛斥的那些人。再看虞山卿,也是面如土色,虞山卿的心情可想而知。
宋运辉微微低头听着,与大多数人一样。他眼中的水书记,除了那次在车间小办公室对着整顿办的人发火,其余时候都和蔼可亲,是个提携后进的长者,没想到,火山不暴发的时候很温和,火山暴发就是灾难。绝对是场灾难,宋运辉偷偷看着手表,一刻钟了,水书记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水书记与雷东宝不同,雷东宝骂人脏话粗话一起来,甚至拳头也来,但水书记什么脏话粗话都没有,大义凛然,却令人无从辩驳。
然后,在敲定总工办生技处整顿办等罪状之后,水书记开始历数费厂长领导无方,说得出做不到,好大喜功;历数刘总工年老保守,不能走出去拿进来,故步自封;历数生技处诸人不思进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路数落下来,竟然没人还嘴,包括费厂长,都低头听水书记将罪名落实到他们头上。
宋运辉这才想到,水书记前段时间一会儿退步,一会儿强硬,然后又退缩,原来是策略,是引蛇出洞、一举歼灭的策略啊。否则,总工办的人们能那么轻敌吗?怎么说,他们有集体的智慧,有那么多的熟练人手,有全厂的配合。他们被麻痹了。
宋运辉置身事外,听着,考虑着,心里感慨万千。水书记这人非常可怕,是个步步心计、步步为营的强人。如果他进厂不是老徐推荐,今天的结果又会是如何?站在水书记的对立面上?想着就令人毛骨悚然。水书记做事,可以为解决路上的绊脚石,而把整条路封闭,不顾大局之惨重损失,可是水书记又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调动人手,将事情做成。此人的心,一定跟铁一般冷,一般硬。这样的人,只有“可怕”俩字可以形容。
这时,宋运辉开始同情刘总工,起码,刘总工的技术在他接触的人里面是首屈一指,刘总工只是毁在墨守成规,果然是年老了。而那些生技处的中年人和年轻人,他不予同情,他在图书馆泡着的时候,都没见那些工程师来查资料,路是人走出来的,自己不走,今天挨骂别怨人。
好不容易,水书记止住痛骂,在近晚七点褪色的夕阳下,开始一人独断,调整领导班子。整顿办的工作归口黄副厂长负责,会上重新确定工作框架。水书记一路说下来,大家做笔记记下自己要做的,条理一清二楚,直说了近一个小时。至此,谁还敢提出反对意见,谁有脸提出?总工办和费厂长的脸皮被水书记的暗中布局剥得一干二净。
设备改造依然归口总工办,但改由机修分厂程厂长临时负责,水书记直接督导,明天开会,会议名单一、二、三,会议组成新班子后再定方案。务必雷厉风行,拒绝拖拖拉拉。
会议在日光灯下结束,结束时间接近晚九点,没人敢有饥饿的感觉。宋运辉也没有,他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对自己的安排,只有在明天的设备改造会议名单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其他没有。宋运辉自嘲地心想,也合该如此,他到水书记发火后开始调整领导班子时,才明白自己的角色,不过是个没脑袋的打手,有点卑鄙的带血的刀子而已,接下来,他该走回轨道,该怎样就怎样。但是,被人从人格上鄙薄,可能是免不了的了。甘愿充当打手,充当刀子,这样的人……他自己先鄙视一把。
但是出乎宋运辉的意料,会议结束,有那么多人在走廊上,在楼梯上,在自行车棚,向他表示善意。他一时应付不过来,内心也无法适应,只保持着微笑,只说“谢谢”,其他啥都不说。回去路上,好几辆自行车同行,好在大伙儿也没太多话,怕太高声笑语得罪了其中某一方,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发展呢。宋运辉路过图书馆时候想,刘总工彻底恨上他了。
回去寝室,与寻建祥说起今天开会的事,寻建祥挺为刘总工可惜,这老头其实是不错的人,要是专心搞技术,就什么事都没有。费厂长技术也非常好,哪儿都拿得出手,可就是不会管人啊。宋运辉感慨,哪有可能专心做技术,做技术就要涉及运营、维修、核算、管理,就要与人协调扯皮,就得卷入是非。寻建祥问宋运辉赢了为什么还不高兴,宋运辉说,没想到是这结果,他还没从会议场合回魂。寻建祥斥责,想那么多干什么,赢了就高兴,输了就哭,多简单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给自己磨叽死的。宋运辉讪笑。
今天后,他是彻底站队了,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否则,打手之后又做叛徒,他又不是虞山卿。可是,他对水书记,此时有敬服,却无好感,怎么办?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积极性。他说服自己,做事还是做事,做事是为自己为工厂。
可无论想什么,他总是想到今天会议上他所扮演的角色,总觉得心中像吞了只苍蝇一样不自在。以后,想必他有更多机会做打手做匕首,他很卑鄙。
他也想到刘启明,今天之后虞山卿那个见风使舵的人会不会赶紧与刘启明划清界限?
他吃一只寻建祥开恩给他买的驴打滚,无力地倒在床上。手臂一张,碰到一块硬物,取来一看,原来是梁思申送来的书。他想,干脆拿这书消遣吧,他今天脑袋混得很。
小说与专业书不同,专业书翻来覆去那几个单词,三年下来,早倒背如流,可小说里面却好多不熟悉的新词汇。他不得不拿起字典一边看一边翻。没想到一看就放不下手。这是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说,令人看了前面就想看后面,不看完不能释卷。
直到寻建祥怨声载道地去上大夜班,他才想到天已半夜,此时,他已平静如常,满心只有波洛的影子。可爱的梁思申,她怎么什么都懂,她又一次帮了他。再次回首刚才的会议,他已经平静许多。他可以很理性地想,只能如此,虽然不是阶级斗争,可也只能你死我活,今天不是水书记把他们打下去,就是水书记遭殃,而他得跟着受连累。他早已绑在水书记的那条船上。只能如此了。
站水书记的立场上,水书记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换谁都是一样心狠手辣,看今天费厂长最先的表现就知道。既然走上这条道儿,看来只有一条道走到黑。这事儿,谁都做得出来,道理清楚得很。他其实开会最初,还不是殚精竭虑,考虑如何采取手段,想将对方一击命中吗?他可能是被水书记排山倒海般骂人的罡风震晕了。
啥都别想,想是这样,不想也是这样,都那样,没回头路了。明天还要开会,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为自己争取相应的位置。唉,都那样了。
宋运辉睡下时候,心情还是沉重。为前途,更为自己今天的行为。
第二天的会议气氛相对轻松,大局已定,虽然费厂长与刘总工依然在位,可整顿办与设备改造办两个近期重点工作部门与他们的切割,已经导致他们再无法发号施令。其他人自然无力再与水书记对碰,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做一次墙头草,第二天的会议上,再不见剑拔弩张。
水书记一点都不避讳,会议开始,就论功行赏。除了宋运辉,当然还有其他人。宋运辉被提前授予助工职称,提前转正,归属生技处,工资比转正后再上涨一级,目前进入设备改造办工作。会上,水书记表扬宋运辉吃苦耐劳,勤学上进,应该成为新进大学生的表率。他也下达命令,此后,新分配进来的大学生必须先下车间锻炼。
但在座明眼人,包括宋运辉自己都清楚,这个赏,雷声大雨点小,所谓提前授予助工职称和提前转正,也就比虞山卿之类同期进厂大学生提前了一个月。再过不到一个月,虞山卿等人也可以满一周年而转正。唯一的干货是涨一级工资。这个赏,与宋运辉所做事的重要性相比,显然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不少昨天会议后确认宋运辉是水书记手头一枚重要棋子,是重点培养对象的人,开始怀疑动摇。按说,昨天宋运辉即使没帮上水书记的忙,可他所做的工作已经足够重重行赏,涨一级工资是理所当然,可为什么水书记对他如此吝啬?会后众说纷纭。
宋运辉心里则是印证了昨日会后的想法,因为这样的行赏,也就够打发打手的级别。今天这个会议出来,估计他的打手身份就这么被坐实了。想到他平日里看待那些打手的眼光,再想想自己如今背后的眼光,宋运辉心头凉飕飕的。
而更让他郁闷的是,水书记今天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计划草案作框架,只另外添加两条必须抓紧做起来的工作,一是开始立项申报,报告在一周内拿出;二是向已经引进国外设备的同行取经,以不走弯路。会议同时明确工作框架,什么什么事在某某时间段做出,责任人谁、谁、谁。这个责任人的排序颇为讲究,有职务的按职务排序,没职务的按资历排序,宋运辉总是恭陪末尾。而且宋运辉的名字满纸飞,就是取经和进京申报之类的好事没份。进会场时候宋运辉是内涵地沉默,出会场时候宋运辉是失望地沉默。
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工作。虽然有明确的工作指导框架,可宋运辉明显感受到相关人员的扯皮推搪计较。比如申报文案的编写,交给宋运辉写,其实只要两天,可责任人的第一位却带着大伙儿左一个会议,右一个会议,讨论来讨论去,一个会议只能写出一页,写的东西不见高明,只见“稳重”。宋运辉倒是不反对讨论,他心疼磨蹭掉的时间。可是,他现在已不是自由人,不像以前可以挂在一车间却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现在得身不由己地出席那些打发时间的会议。往往一天两三个会议,做事只能拿到业余时间。
他有时真想自己拟一份报告交给会议讨论,免得他们拖拖拉拉没完,但他没做。他知道那么做显然有否定领导的意思。可每天转悠着从一个会议室到另一个会议室,那真是他妈的憋闷。
反而是整顿办的工作做得轰轰烈烈,水书记亲自参与,一抓到人,从车间工段将工作开展起来,然后才集中到上面终审通过。一时之间,大家嘴里都是整顿办,而不见设备改造办。
周五的会议,宋运辉没有参与,他借口到图书馆查资料离开沉闷的地方。
他如今是什么形象,他从寻建祥有些支支吾吾的表述中得到答案,有人说他枉做小人,最后也并不被水书记待见,有人说他急功近利,可这样急吼吼的人谁敢用他,最终被冷搁是必然。虽然同事与他见面时候都是客客气气,可背后转身,都不知怎么议论他。宋运辉自那天开会以翔实数据顶翻总工办之后,一直心情极差,每晚需要梁思申送来的小说镇定心神才能睡觉,他是硬撑着凭良心做事,才依然努力地工作。他扪心自问,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他重新作一回选择,他会怎么做?他想来想去,他别无选择,除非他什么都不做,嘻嘻哈哈地混日子,否则,他依然会被水书记挑中,做那条大棒,他甚至没有拒绝做大棒的资格。
一路胡思乱想着,宋运辉骑过了图书馆都没看到。等蓦然醒悟,才看到这都快到集体宿舍了。他忙又倒回去,得深呼吸一下,才能走进图书馆。不出所料,刘启明一看见他就别过头去不理,但从下面抽屉取出一叠资料“啪”一声拍在台子上。
宋运辉没吱声,拿了资料找自己常坐的桌子,背对大门。翻翻刘启明扔给他的资料,不出所料,就是他过去的翻译手稿。不错,这本有关FRC技术的手稿现在谁都用不上了。他又想到前几天一直在犹豫的事情,要不要把刘总工的笔记本还给刘总工。今天,刘总工把手稿还他,他还有脸再昧着刘总工的笔记不还吗?他想了想,还是两个字,“不还”。原因?他就是小人。
摊开图纸,他便专心查起资料来。他索性横下一条心,心里冷笑着想,又能怎样?小时候做了十多年的狗崽子,不也好好活过来了吗?
但他都没查多少数据,忽然有个人匆匆忙忙冲进阅览室,大声喊道:“宋运辉,哪个宋运辉?水书记让你立刻回去开会。快去,水书记秘书说都在那儿发火呢。”
宋运辉很想放肆地来一句“不去”,可还是默默收拾了图纸,托给老管理员帮保存着,省得回头出门又得开出门证。
没进门,就听见水书记的怒骂。宋运辉在门口敲了一下门,才进去里面找位置坐下。水书记的怒斥早追了过来:“宋运辉,为什么不开会?”
“今天会议是讨论财务有关问题,我对此没有贡献,所以出去图书馆查阅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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