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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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漂流记（第1页）

一

多年之后，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道：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那时，她与赵明诚曾经视如眼珠的古玩字画已经流离殆尽，化为乌有，哀莫大于心死，反而让她看开了，放下了，淡然了。

只是，在拥有之时，她还做不到这样洒脱。

建炎三年（1129年）春，赵明诚接圣旨奔赴建康之前，两人正乘着船沿江寻觅，选址置屋。孰料未及安居，一纸诏令竟催得赵明诚客死途中，李清照无家可归，无亲可投，在独自料理了丈夫丧事之后，便大病不起。

偏在这时金军再度进逼，大概是赵明诚的妹妹转移时主动相邀，李清照想到其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太后前往洪州，应当还算稳妥，遂让人押着赵明诚遗留的两万卷书、两千卷金石刻、器皿、行李，依附前行。

却不料又如青州归来堂一般，随着金兵攻陷洪州，大批文物俱化飞烟。

而李清照当时没有随着太后扈从队伍前往洪州，一则正在病中，二则大概是更相信时任敕局删定官的弟弟李迒，自觉追着皇帝銮驾更为安全。

且说赵构登基后，没过几天他老爹宋徽宗那声色犬马挥金如土的皇帝日子，倒是一大半时间都在逃跑。被金兀术“搜山检海”地追着，从扬州到杭州，从越州到明州，再到定海、温州，最艰难的时候在海上足足漂泊了四个月。就连建炎四年（1130年）的新年，都是在海上度过的。

直到这年夏，岳飞在牛头山打了胜仗，收复建康，金兵撤离江南，一路逃到越州的赵构才终于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儿，一高兴，就把越州改名“绍兴”，寓意“绍祚中兴”，并把次年定为绍兴元年。

之后，又将临安定为南宋的行在。

在这期间，李清照写下了一阕声气豪迈的《渔家傲》：渔家傲·记梦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易安无疑是婉约词的代表人物，但是诗中却每多“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激昂之作。这首《渔家傲》，亦是俊逸潇洒，气势磅礴，堪与苏辛相媲美，不知跌碎了多少白须青袍的眼镜。

清人黄苏《蓼园词选》评：“此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成大雅，无一毫脂粉气，自是北宋风格。”

词名“记梦”，开篇先营造梦境氛围，昊天渺茫，云雾弥漫，星移斗转，银河里千帆竞渡，好不阔大堂皇的一个所在。

或许是日有所看，夜有所梦吧，本来这段时间里李清照也是多半漂泊在海上，见多了“天接云涛连晓雾”的苍茫景象，因而梦魂凌波乘云，直上星河，也就很正常了。

有趣的是，她宛如腾云驾雾的孙悟空，一直来到了九宵云外的天庭宝殿，还和玉帝有一段不卑不亢的对话。

天帝善意相问：你打算去哪里啊？

不知道，这里的“天帝”是否为赵构的化身。李清照孤苦无依，前途无望，一路追着皇上的脚踪，除此也别无打算。闻此一问，不禁诗心茫然，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将去何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漂泊寻觅这么久，年将老迈，一事无成，除了会写几首清词新曲，空有惊人语句之外，又能以何为归？

此时风高鹏举，求那风且莫消停，不如便将我吹送到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之所在吧。

自从赵明诚于1129年病逝，李清照辗转流徙，痛病交加，每多哀音。然而作这首词时却似乎心情不错，意气飞扬，是她南渡之后难得的轻快之曲。

我以为，秘密就在“九万里风鹏正举”一句上。这句诗，明里采用庄子《逍遥游》“鹏抟九天”的典故，暗里则可能是指大英雄岳飞的字“鹏举”。

如此，结尾的一声断喝“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便成了深深的祈望：盼岳将军莫停攻势，乘胜追击，一往无前，快些把山东蓬莱乃至所有北宋国土都收复吧！

李清照之前就有诗“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一直在呼唤神兵名将北伐复国；之后亦有“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度淮水”，恨不得如花木兰般从军征战，只可惜年已老矣，只望能随着将相们渡过淮水，重还北国。

她的爱国之心，复国之望，从未停歇过。

只可惜，那位本可带领自己渡淮返家的鹏举将军，却被自己的表姐夫秦桧以“莫须有”罪名冤杀。

李清照，到死也未能再回到北方。

二

说到岳飞，无人不知他那首壮怀激烈的《满江红》。曾经有人质疑这样精炼的一首绝妙好词，怎么可能出于武夫之手，遂怀疑是讹传或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