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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尝君曾说给鲁仲连一个故事:孟尝君祖上曾经问过魏武侯后期的丞相白圭:“魏文侯名过齐桓公,而功业却不及五霸,因由何在?”那白圭以商旅奇才做了魏国丞相,见识不凡,悠然答道:“魏文侯以学人子夏为师,以名士田子方为友,敬养宾客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齐桓公也。然则,对此三人仅私情而已,重用于国则疑。以私胜公,敬贤多疑,此文侯之短也。是故,文侯名虽盛,功业不及五霸也。”孟尝君对鲁仲连说,白圭这段话实际上是在说魏文侯与名将乐羊的故事,只不过顾忌耳目而借用子夏等人之名罢了。
因了这块说不出的心病,乐羊之后,乐氏族人从来不在魏国谋求功业了。到得乐毅成了兵家名士,毫不犹豫地投奔了衰弱的燕国,而不愿留在尽管不断衰落但却远比燕国强大富庶的魏国。这个乐毅,目下正在燕国执掌大军,与燕王极是相得,先见他还是先见燕王,还当真是各有利弊。当然,最好是一次能同时见这君臣二人,然则,这样也有一样不利处:一旦碰壁,再也没有了回旋余地。鲁仲连奔走列国,还从来没有为如此一个细节如此细加揣摩过。毕竟,这是关乎齐国命运的大事,一个不慎出错,便是战火连绵,鲁仲连如何能不格外小心?
思忖良久,鲁仲连终是拿定主意:先见乐毅。
二乐毅算齐见分毫
蓟城东南坊,有一座六进庭院的府邸,是目下燕国炙手可热的亚卿府。
燕国是周武王灭商后首次分封的最老牌诸侯,始受封者是赫赫大名的召公奭,周武王的弟弟。使燕人骄傲了几百年的,正是这最嫡系的王族诸侯名号。也正是这个原因,燕国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周人的习俗与传统。都城建筑也是一样,蓟城的格局几乎一个镐京翻版,只不过规模气势略小罢了。与镐京一样,蓟城王宫以外的街区都以“坊”划分,而“坊”的命名则以王宫方位而定。东南坊,便是王宫东南的一片官宅区。这里紧靠王宫远离商市,一色的青石板街,街中大树浓荫,几乎没有寻常行人,但有行走,都是辚辚车马,整个街坊幽静得有些空旷。
令鲁仲连惊讶的是,亚卿府门前车马冷落,与遥遥可见的相邻府邸的访客如梭相比,这里当真是门可罗雀。乐毅的亚卿之位与秦国当年的左庶长极是相似,职爵不是很高,权力却很实在——领军主政文武兼于一身。无论在哪个国家,此等实权大臣都是百僚瞩目,更不说目下朝野皆知乐毅与燕昭王的莫逆情谊,如何府前车马寥落?
“临淄鲁仲连拜见亚卿,敢请家老通禀。”尽管心存疑惑,鲁仲连还是依礼行事,按照天下惯例,将这些门吏一律呼为“家老”。
“先生是鲁仲连么?”一个带剑门吏从又窄又高的石阶上噔噔噔小跑下来,当头一躬,“请随我来。”
“请问家老,亚卿知晓我要来么?”鲁仲连大是惊奇,尽管他与乐毅有可能相互闻名,但却素不相识,也没有通过任何人通连中介,如何这乐毅知道他要来?
“亚卿只吩咐:临淄鲁仲连若来,请在府中等我。余事小吏不知。”
“亚卿不在府中?进宫了么?”
门吏却只一句“余事小吏不知”,匆匆将鲁仲连领进第三进正厅交给一个年轻的书吏,又匆匆回头去了。书吏恭敬地一躬:“亚卿吩咐:事急,片刻不能回府,先生若欲等候,敢请书房消闲。”言下之意,若只稍坐或不想等候,可在正厅上茶,也可以不上茶便走。鲁仲连素来豁达不拘小节,听罢哈哈大笑:“亚卿如此亲和,不等却是如何?”书吏一拱手道:“如此,先生请随我来。”领着鲁仲连出了正厅,过了一道门槛影壁,来到第四进小院。
这是一进极是幽静的小庭院:北面正屋,两侧厢房,南面一道高大的影壁,自然构成了一方天井;天井小院中,一片青竹蓬蓬勃勃;通向后进的走廊都从两边厢房后绕过,进入后园与跨院、厨屋等处的仆役人等,对这里完全没有干扰,幽静中带着隐秘。鲁仲连素来喜欢独居小庭院,对孟尝君那门户繁复的门客院更是熟悉,恍惚之间,觉得这座小庭院直是套在千门万户之中的一个隐士居所,不禁一声赞叹:“简、密、静,好所在也!”及至巡睃再做打量,油然生出敬佩之心来。
如此一座庭院通称为“书房”,原本便是奇特。北面三开间正房的门楣之上,一方长约六尺的白底绿纹玉,赫然镶嵌着“莫府”两个大铜字。门前一个红衣文吏垂手肃立纹丝不动,一尊石俑一般。这“莫府”是“幕府”的本字。后人解说云:“师出无常处,所在张幕居之,以将帅得称府,古称莫府。莫与幕同。”乐毅执燕国大军,莫府却设在如此不起眼的一间石屋,不能不令人感喟。显然,幕府是处置军务的处所,是“书房”最不能为外人涉足的地方了。
东西两侧厢房也各有字,却都是竹牌红字,东曰“数典”,西曰“操乐”。显然,东厢是真正的书房,以“数典”命名,足见藏有诸多典籍。西厢显然是琴室了,但有闲暇,操琴而歌,岂不快哉!鲁仲连原是多才多艺之名士,良马名器诗酒琴剑棋书歌,几乎无不喜好,如今见乐毅“书房”如此格局,不禁大是赞叹:“如此将军,真雅士也!”
书吏肃然拱手道:“原是亚卿知先生风雅之士,恐先生枯坐无趣,是以请先生进得书房消磨。先生但自坐,我来煮茶。”
听书吏如此一说,鲁仲连大是舒心。久闻乐毅贤名,事常无以谋面,今日一窥,其人尚未露面,便有一股高洁古风悠悠然飘来,如此雅士却是秘密操练二十万大军欲图成一国霸业的大军统帅,书琴伴幕府,虎帐飞长歌,其洒脱倜傥当真令人神往也!恍惚之间,鲁仲连怦然心动了——如此高风雅量之士,直是神交知己。一个朦胧,又一个激灵。乐毅兵锋所指正是齐国,敌意与仇恨正像大山一样横在他们中间,一己之清风能吹散那厚重压城的裹挟着世代仇恨恩怨酝酿着疾风骤雨的沉沉黑云么?
信步走进西厢,鲁仲连一声深重的叹息,坐在琴台前大袖一拂,叮咚琴音清越飞扬,高亢的齐音长歌破喉而出——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民之质矣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曲高和寡,信哉斯言也!”一声大笑从庭院朗朗传来。
鲁仲连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从座中站起来到廊下,赫然便见天井中站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将军:一领大红斗篷罩着细软的鳞片铁甲,一顶青铜矛盔夹在腋下,一头长发散披在肩,与胸前长须相得益彰,一张黑中泛红棱角分明的脸膛,一看便是白脸书生的底子,身材虽不高大,却自有一种伟岸,一身戎装,分明透着几分潇洒神韵。
“《天保》之意,原是尽人皆知,何堪曲高和寡也?”鲁仲连抱拳一拱。
“曲高和寡,又岂在唱和相随?”
“将军之意,是说太平岁月无从力行?”
“高洁者独行,入俗者合众。大争之世,何能例外?”
“大争争太平。从我做起,合众之力,何愁兵戈不息?”
将军大笑:“千里驹果然志向高远,乐毅佩服。来人,院中设座,我与先生痛饮。”
“绿竹之圃,正当清酒。将军大雅也。”
乐毅笑道:“睹物生情。雅与不雅,自在品尝者心中生出。此情此景,有高士则雅,无高士便俗。雅也俗也,原在变幻之中。”
“将军腹有玄机,将个‘雅’字说得透,鲁仲连佩服。”
片刻之间,那名书吏带着一个仆人已经将宴席安排妥当——两张木案,两片草席,案上一个陶盆一只陶碗,中间立着一只两尺高的红木桶,简洁朴实得没有一样多余物事。那书吏正在斟酒,乐毅拱手笑道:“仲连兄入座。”待鲁仲连坐定,乐毅举起了陶碗:“先生远道而来,一碗燕酒权做洗尘,来,干了。”鲁仲连双手举碗:“得遇将军,幸甚之至也,干了。”汩汩饮了下去,悠然哈出一口酒气,“清寒凛冽,燕酒果然不差。”乐毅笑道:“好说,先生但喜欢,临走时乐毅送一车与先生。”鲁仲连大笑摇手:“燕酒只在燕山喝,方才出神。”乐毅喟然一叹:“也是,穷国无美酒。老燕酒以燕麦酿之,兑燕山泉水而窖藏,清寒有余而厚味不足,天下便有了‘燕酒出燕淡’之说。如今不同了,此乃五谷纯酿,易地而酒质弥坚,先生试试了?”鲁仲连不禁有些歉疚,慨然笑道:“既蒙将军相赠,鲁仲连自当大饮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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