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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大唐统治中心的大明宫皇城,赞婆不免另有一番感触。人在逆境之中心绪本就更加的敏感,对人事环境的改变也就有着更深的感悟。
此前入唐,因为噶尔家本身的处境尚算稳定,加上有西康女王的引见,赞婆还没有感受到那种人事上的壁垒。可是最近这几日的焦灼,却让他深刻领会到身在大势之中、那种无处使力的虚弱与无助。
当然这一点他也怪罪不到大唐的头上来,埋怨唐国出尔反尔、太过现实。毕竟这一次大势变化的根源,还在于国中赞普的突然出手。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实际的利益权衡,噶尔家终究还是与国中更加密切。
反倒是大唐,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愿意同噶尔家继续进行接触,这对噶尔家而言,仍然是一份殊为难得的善意,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更可以称得上是他们的生机所系。
虽然说大唐也有着自身的利益考量,这一次的机会也算是赞婆自己争取过来,但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如果这一次大唐不能顺应时势做出一定的态度调整,而是仍然恪守此前的约定,甚至就连赞婆都要觉得这种坚持太迂腐,君臣上下对于国家根本利益没有责任心。
但能够理解是一方面,可当这手段真正施加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也实在让人有些不好接受。
赞婆此刻心里就充满了忐忑,他要当面威胁国中使者、与国中做出决裂表态,才能获得重新与大唐进行对话的机会。接下来再想获取到实际的援助,不知还会有怎样苛刻的条件。
但无论接下来将要面对怎样的刁难,摆在赞婆面前的选择却是不多,特别是在刚才同国中使者们撕破脸之后,大唐更成了他能求告的唯一目标。
在理蕃副使马芳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过皇城内诸衙司街巷,一路向内行走。马芳这个人虽然生就一副胡态,但对赞婆这个蕃客却谈不上有多客气,只是自顾自的前行,倒是没有此前堂外监视时那种警惕与敌视。
但这种态度的变化,落在赞婆眼中则就不免更生几分心酸,这意味着随着国中赞普发动、哪怕在大唐普通臣员眼中,都不再觉得盘踞于海西的噶尔家族能够对大唐造成实质性的危害。
除了这一点情绪的变化之外,赞婆也在仔细咂摸马芳这个理蕃副使的官职。他虽然做不到对大唐官制的变动了如指掌,但以理蕃为名的官职此前也是闻所未闻。
大唐增加了这样一份人事配置,顾名思义也能猜到目的为何。赞婆对此的心情感受也是复杂得很,眼下他们噶尔家仍是属于吐蕃势力的一部分,对于敌对国如此重视本国情势当然是有几分不自在。
可除此之外,赞婆心里又隐有几分安心。大唐对蕃国情势表现出来的越重视,那他们噶尔家自然也就能够获得更多的关注,得有对话的空间余地也就更大。
怀着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情,赞婆一路被引到了位于大明宫中心的区域一所官衙中,看到官衙门前标注为“枢密院”,这又是他颇感陌生的一个机构。但这枢密院所处方位,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巍峨雄大的宣政殿,也意味着这座官衙必然职权极重。
枢密院内同样人事繁忙、更甚别司,眼下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别的一些闲司衙堂官员们早已经散去的差不多了,但枢密院中两侧通堂仍是坐满了等候召见的办事人员,看这人事聚集的规模,都不逊于政事堂、甚至还有超出。
好在马芳并没有将赞婆引入两侧通堂中继续等候,而是直行走进官衙正堂,示意赞婆在堂外廊下稍作等候,然后便趋行入堂。赞婆等候了没有多长时间,便有别的事员行出,问明身份之后,便请赞婆入堂。
这座大堂面积不小,除了当中一座官堂之外,两侧还架设围屏,分隔出大小不同的庑舍。赞婆视线环视一遭,便发现堂内办事的人员起码有两百余众。这不免让他更加感慨大唐才力之丰盛,换了他们海西,哪怕倾尽部族人力,也未必能够凑出这么多的公务人才。
在诸办事人员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还是正堂上方那十几席,而除了正襟危坐于诸席的官员之外,彼处最醒目的张设还是悬挂在正堂最当中的一副舆图。
赞婆一眼望去,便认出这一副舆图正是青海方面。大唐拥有青海的地图,赞婆对此并不意外。且不说大唐本身对于疆域周边的各种探索调查,单单周边诸方势力若想投靠大唐,首先便要向朝廷进献自己一方的版籍,而所谓的版籍便是地图与人口资料。
在吐蕃侵占青海之前,吐谷浑便长期作为大唐的属国,甚至在前隋与唐初,吐谷浑还几度被灭国并军事占领。所以大唐对青海周边的地理自然也是掌握精熟,绝不逊于吐蕃方面。
但赞婆在望向这幅地图的时候,仍然忍不住的心生惊讶。因为这一副地图所标注的远不止青海周边基本的地理地貌,甚至还包括当下最新的各种军事布防情况,特别是海西伏俟城那一连串的红点交叉分布,让赞婆看来更觉触目惊心。
伏俟城原是吐谷浑王城,如今则是噶尔家在青海的势力大本营,彼方军事布局自然也是噶尔家生死攸关的大秘密,然而现在却被清晰分明的标列在唐国官衙的大堂中,赞婆如果还能保持淡定,那也真是见了鬼。
“此处军务标列,俱诸方汇总而来,想与事实颇存出入,蕃客势在彼方,对此自然有见,不知可有斧正之处?”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赞婆陡地醒转过来,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诸案,站在悬挂的舆图面前盯着望了好一会儿,而他身边正有一名紫袍高官负手而立,方正的脸庞、须发俱打理得一丝不苟,不说身上的官威,单单这一份仪容便让赞婆这种日常不修边幅者倍感压力。
只是对方这问话实在是让赞婆无从回答,怎么着,难道我还得拿起笔来把我家命门给你标注的更加详细准确?
抛开这一点心里的吐槽不说,赞婆这会儿自有一股如芒刺在背的不自在,略作沉吟后,只是拱手沉声说道:“要让相公失望了,伏俟城周遭防务如何之于我方,譬如长安京畿内外营兵分布,非权重要员不能有参、亦不敢窥探!”
听到赞婆这隐有抗议的回答,张仁愿嘴角微微一翘,不置可否,却在赞婆的眼皮底下,将事员刚刚送来的几张便笺用铁钉钉在伏俟城周边几处方位,以取代原本的标注。
而赞婆在看到这一幕后,除了暗生羞恼之外,心中的震惊更是无以复加。因为据他的了解,这几份数据的改动,已经是极为接近实际的情况。
而正如他自己所言,海西方面的军务情况乃是最高机密,就算大唐一直有游弈斥候进行探查,但且不说那些斥候人员能否跨越小半个青海、进入到海西核心区域,如此准确的机密情报,也远不是斥候外围游弋能够查探出来!
换言之,大唐在海西方面,必然掌握着更加高级、更加深入的讯息渠道!
在地图上做出新的改动后,张仁愿才抬手示意赞婆去附近空席落座,同时自己也坐在了堂中正位上,抬手指了指地图稍作解释道:“海西诸种情势虽然标列于此,但并不是为了出兵攻拔,否则蕃客便也不会身入此堂。”
赞婆听到这话,脸颊上肌肉抽了一抽,实在不知该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以作回应,索性闭口不言。对于张仁愿这位大唐宰相,他虽然在此前礼事场合上见过几面,但却并不熟悉,毕竟张仁愿虽然在安西待过一段时间,可是功名显重还是在东北。
堂中诸席人员见张仁愿一番做派搞得赞婆直接无语,脸上便露出早知必会如此的神情。特别刚刚不久才被张仁愿训斥一番,责其对蕃情搜罗不够有力的王孝杰,此刻那张虬髯大脸上更是露出了颇为欢快的表情。
“今日登堂,主要还是为了请问此前已经约定好的商贸诸事……”
张仁愿的倨傲虽然让赞婆颇感羞恼,但此刻形势比人强,在默然片刻后,赞婆还是开口正色说道。
张仁愿听到这话,先是微微点头,然后才又说道:“这一件事,其实此前堂中讨论时,我便不赞同……”
“但这是圣人亲自谕告,且事程已经行半,此际反复,实在……”
赞婆闻言后顿时一急,连忙疾声说道,却又被张仁愿抬手打断。
“我虽然并不赞同,但事已定论,自然也就不再作阻挠,只是将我私意略告蕃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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