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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徐平睡得并不踏实,总觉得帐外传来拼杀之声。几次都是刚刚合眼,便就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却又发觉周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从到邕州时不足二十岁的年龄,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徐平的心境慢慢变化。这不只是年龄的差别,更多的是阅历带来的改变。那时候没有觉到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敢打敢冲,没有顾虑,破交趾也只是意外之喜,并不是自己有意为之。
现在不同了,一路边帅,掌管数州军政,手下数万大军,一言而决人生死,权力也同样带带来了责任。党项不是交趾,交趾不过是癣疥之疾,而党项却是腹心之患。历史已经表现得明明白白,这个西北小邦,最终给中原王朝带来了巨大的祸患。
经济发展可以带来军事力量的飞速发展,却不一定就能带来军事力量的飞速发展,历史上多少经济繁荣的势力,都是被周边本来不起眼的落后小势力所灭。是经济繁盛了军事一定会衰落?世上哪有那个道理。大多还是出于政治人物的私心,要么把自废长城,把武力废掉,要么就是为了个人野心引狼入室,玩火自焚。
世上没有能管一千年的制度,徐平所做的只能是把眼前的威胁灭掉,并把合理的军事制度留下来。中间纵有反复,只要这制度还在,制度的原则还在,中原王朝的武力就在。
正在徐平辗转难眠的时候,谭虎突然在外面高声唱诺。
徐平坐起身来,问道:“夜已经深了,有什么急事?”
谭虎高声道:“禀节帅,营地除近有蕃人徘徊不去,似有所图,末将把他抓了来!”
听了这话,徐平猛地坐了起来。这次对禹藏花麻,就是有心算无心,如果他有警觉事情就难办了。来的如果是禹藏花麻的探子,不管是有没有探听到有用的情报,都是非常大的麻烦。他派人来,本就说明对秦州起了警惕之心,这可不是蕃部作战的作风。
披衣起来,徐平在里面道:“你把人带到我的帐前面——还有,去唤王凯和李璋来!”
谭虎应诺,转身去了。
徐平收拾停当,到了前帐,就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被自己的亲兵押着。那汉子一副典型的蕃羌打扮,满面风霜,十之八九是放牧牛羊的牧民,正好奇地看徐平。
在帅位坐下,徐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汉子,慢慢理着思绪。
不一刻,谭虎带了王凯和李璋进帐,一起向徐平叉手行礼。
让王凯和李璋分立两侧,徐平沉声道:“谭虎已经向你们两人说过了?”
两一起叉手:“禀节帅,已经说过了!”
徐平点头,看着面前的汉子,沉声问道:“你实话说,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因何会到这里?为什么深夜来窥我帅帐?从实招来,若有一句不实,军棍伺候!”
那汉子抬起头来,看着徐平,好长时间不说话。直到徐平有些不面耐烦,才道:“看你年纪轻轻,真的是朝廷派到秦州来的边帅?”
谭虎厉声喝道:“节帅问你,老实作答!不许问东答西,肆意乱来!”
徐平抬手示意谭虎,对那汉子道:“我就是秦凤一路边帅,答我的话!”
那汉子本来被谭虎扔在地上,趴在那里,听了这话,突然身子一直,跪了起来,向徐平拱手道:“回大帅,小的章狗儿,是龛谷蕃部章家族人。前些日子,西市城的蕃酋禹藏花麻传箭立文法,要约周边蕃部南下犯秦州。我们章家族是河西嗢末,如何肯跟着这些蕃羌做背叛朝廷的事?族里听说大帅在秦州一年,好生兴旺,让小的间道来秦州,报知蕃部即将进犯的消息。早做防备,不要被这些蕃胡打个措手不及!本来小的是到了秦州,谁想一问才道大帅出城秋猎,并不在城里。军情紧急,小的不敢耽搁,一路问着寻到这里。”
听了章狗儿的话,徐平的脸色缓缓放松下来。龛谷作为河西六谷之一,以嗢末部族为主。龛谷嗢末部族里确实有章家族、邢家族、懒家族等汉人部落,党项进占兰州之后,他们一部分翻过马衔山到了狄道北边,也就是接纳瞎毡的那些部族,还有一部分依然留在兰州附近。这些部族与禹藏部势力犬牙交错,禹藏花麻起兵倒是瞒不过他们。
徐平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章狗儿带来的消息并没有多大用处。不过徐平还是让章狗儿站起身说话,并让谭虎派人给他取了一盏茶来压惊。
嗢末部族虽然是以汉人之后为主,但一向都被视为蕃部之一,蕃化的汉人,朝廷已经不再视为汉人,不是自己治下子民了。徐平也不会天真地认为他们是汉人之后,便就会心向朝廷,汉人翻做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在西北一带平常得很。
徐平对河西蕃部的信赖,不管是他们里面的嗢末人,还是吐蕃部族,主要是他们跟党项有深仇大恨。本来河西六谷蕃部里,族帐部落以非嗢末居多,当吐蕃蕃落和党项羌联合起来,便就改变了初期嗢末人在上层占优势的局面,后来的首领是潘罗支为首的吐蕃族为主。当党项向西开拓,元昊拉拢了河西六谷蕃部里的党项羌,这些党项羌设伏诱杀了首领潘罗支,河西六谷蕃部就此分散,党项占领了西凉和兰州。有这些恩怨,河西的吐蕃部族和嗢末人跟党项仇怨极深,也正是他们南下河湟,使元昊迟迟无法吞并这一带。
等章狗儿喝过了茶,徐平问起禹藏花麻立文法聚集蕃部的事情。
章狗儿道:“我们章家族如今分成许多聚落,我所在的部落族帐不多,禹藏花麻只是派了个人去传箭,并不怎么当一回事。现在马衔山一带风声很紧,禹藏花麻封锁消息,小的知道的也不多,只知他们要在今年秋冬犯秦州。”
徐平点头:“有此消息就够了。你且在秦州放心安歇,我自会安排迎战禹藏花麻,不需担心。——谭虎,安排这位章狗儿先随着你,等回到秦州城,再交由种通判安置!”
谭虎应诺,章狗儿却道:“这如何使得?大帅,既然消息我已经送到,便该赶紧回到族里,报知族里的人知道。等到禹藏部发兵,我们族里可以从后掩杀,助朝廷破敌!”
徐平摆了摆手,温言道:“行军打仗,自然是朝廷的事,不需劳动你们。你们嗢末部本是汉人之后,偏处陇右,不得不与蕃羌为伍,说起来是朝廷对不起你们。现如今党项昊贼叛乱,朝廷要经略陇右,你们只管紧守本部,等候朝廷兵马就是。等到回归中原治下,重新说汉话,习华俗,认祖归宗,依然是朝廷治下良民。”
章狗儿听了,扑地跪在地上,朝徐平行礼:“小的们日盼夜盼,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归中原,做回汉人。小的们祖上也是朝廷良民,不合被吐蕃所掠,习蕃俗,说蕃语,只是为了活命而已。若是能回归中原,谁想如此?现在这副样子,着实辱没祖宗!”
“快了,只要再忍上些日子,大军北上兰州,你们自然可以回归中原治下。”
徐平说着,示意谭虎把章狗儿带出去,好生安置。
等到谭虎和章狗我出去,李璋道:“节帅,这章狗儿带来的消息并没有多少用处,并不需要对他过于施恩。蕃羌无廉耻,谨防其得陇复望蜀。”
徐平道:“我们经略河湟一带,总要有些自己人,总不能把所有蕃部杀戳一空。不说能不能做到,杀戳过多也有伤天和,不是长治久安之道。打仗啊,就是要把自己一方的人变得多多的,敌人一方的人变得少少的。所以一定要记住,我们的敌人是党项,凡是愿意帮着我们打党项的,都是自己人,帮着党项打我们的,就是敌人。章狗儿虽然带来的消息不值一提,但他干冒风险到秦州来报信,就说明视党项为仇寇,是我们的人,给他恩惠理所应当。再者,我们灭了禹藏花麻部,还是借助当地的这些部族安定地方。”
王凯道:“既然节帅要利用这些部族,何不派章狗儿回去?他们那些蕃部虽小,如果能联合起来,乘着禹藏花麻出兵,后方空虚,当能造成些乱子。”
徐平看着王凯和李璋两人,沉默了一会道:“实话说,我不敢就此信了章狗儿是来自章家族,就是来给我们报信的。如果他是禹藏花麻派来的人,假托这一套说辞,放他回去会造成不小的麻烦。所以人要留在秦州,等仗打完,到了西使城是真是假自然一清二楚。再一个,此次我们跟党项作战,这些愿意归顺朝廷的蕃部,报一报信还可以,尽量不要用他们打仗。本来我们打败了党项人,是救他们于水火,让他们帮着作战,味道就变了。到时给他们再多的恩赐,他们也是认为理所应当,不利于以后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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