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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自古而然。
陈平安乐得清静,仍是去了横波府废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够多体会一下山上修道的险恶。
这次顾璨很快就来到横波府遗址,站在陈平安身边,“还以为你要年后才能回来的。”
陈平安感慨道:“接下来要去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时会稍多。”
顾璨点点头。
陈平安问道:“田湖君找过你没有?”
顾璨说道:“找过,说得比较诚恳,还劝我主动放低身架,说我既然是龙泉郡出身,就是一笔不小的本钱,不妨去池水城那边找一位年纪不大的随军修士,说这么年纪,能够驻守池水城,肯定来头很大,与此人打点拉拢关系,说不定可以求个稳妥处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韩靖灵还有黄鹤,私底下走得比较近。”
陈平安想了想,“她劝你去池水城的那些个道理,算不得骗人,只是却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个结果,你没有答应去池水城找那个大骊随军修士,不算错。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所谓极有来头的随军修士,到底是什么性情,会不会早就被韩靖灵和黄鹤给你下了绊子。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说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轻修士若真是大骊豪阀子弟出身,却能够投军入伍,担任必须上阵厮杀的随军修士,就意味着此人不但心高气傲,不愿依靠家族成事,这是其一,而且世家子,往往对你顾璨之前在书简湖的行事作风,哪怕理解,也不会认可,因为他们熟稔官场规矩,更认可那一套行事准则。所以,我不是说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对,但肯定没有错。”
顾璨转头看着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懂这些的?”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脑袋,“多看多想,就会少错一点,并且能够时时刻刻做好知错改错的准备,生死之外,事事给自己留点余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发现身在一条断头路的死胡同了。”
顾璨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石,随手丢出,“不也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陈平安笑道:“那是没得选的时候,这一点,你得先想清楚,什么叫真正没得选了,又为何会走到无路可走的那一步,再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天无绝人之路,其实还有的选。”
陈平安也蹲下身,捡起一块搁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绿色琉璃瓦,“你现在可能觉得有些复杂,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搭建起这条脉络,所以觉得烦,很麻烦。其实没那么难,这就像一个人行走在山水之间,逢山铺路,逢水搭桥,你只要知道如何铺路搭桥,你就会发现,其实遇上山水阻路,人生的难关,没有那么难以过去,当然了,知道了铺路搭桥的法子,如何找那些材料,也会很累人,自己捡选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实在没了钱,还要与朋友赊欠,甚至是要低声下气,去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借钱,才能铺好路搭起桥,但是当你过了河,登了山,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后你也可能无法成功,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说一句,我问心无愧了,依旧身陷绝境,再来谈先前你所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合乎顺序之理了。”
顾璨低头喃喃道:“在书简湖,你就是这么做的吧。”
陈平安低头吹去那块绿色琉璃瓦的尘土,嗯了一声,“说句你可能不太愿意听的,我是到了青峡岛,对你很失望后,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同,话难听,但属于我的真心话,你先听着。那就是我们在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的时候,都会对这个世界很害怕,对吧?”
顾璨使劲点头。
陈平安缓缓道:“但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审视着这个奇怪的世界,对于所有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我都竭尽全力去看到他们的真正想法,去学一学他们的好,去想一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能够变成强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条最省心省力的捷径,我能够理解你在青峡岛的种种艰辛,以及你对你娘亲的保护,我都要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与你亲近,知晓你的苦难,就可以对你顾璨说,顾璨,你做的没错。世间的事情,其实对错分明,千万别觉得人心复杂,就连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这里,说句更混账的话,哪怕是当个坏人,也该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坏了多少规矩,这样的坏人,才能够祸害遗千年。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还喜欢不懂装懂。”
顾璨叹了口气,埋怨道:“还不是怪你,这么晚才来书简湖,早给我说这些,我肯定听得进去。”
陈平安没有半点生气,这只是一个孩子的习惯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认可的一种显露。
与先前在春庭府饭桌上的第一顿饭,以及顾璨那晚承认自己“喜欢杀人”,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揉了揉顾璨的脑袋。
顾璨低着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你娘亲接下来哪天偷偷告诉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划一场刺杀,好让我留在青峡岛,给你们娘俩当门神,你别答应她,因为没有用,但是也不用与她争吵,因为一样没用,你有没有想过,真正能够改变你娘亲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顾璨抬起头,一脸震惊。
陈平安笑道:“怎么,已经与你说了?”
顾璨哀叹一声,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陈平安。”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块琉璃瓦,沙哑道:“那是当年在小镇那边,我藏得好,许多糟心的事情,都没有告诉你。”
顾璨笑了起来,“倒也是,那会儿我哪里会想这些,成天想着要你买这个买那个,每次你带着铜钱从龙窑那边回泥瓶巷,我就跟过年一样,对了,你真不心疼钱嘛?”
陈平安摇头道:“换成别人,我会心疼,在你这边,没心疼过。一开始是想着报答恩情,后来不是了,习惯成自然。”
顾璨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朋友,可能会感到负担?”
陈平安笑了,“这个问题问得好。”
顾璨嘿嘿一笑。
陈平安抬起手臂,画了一条长线,对顾璨认真说道:“第一,我们的人生,一般情况下,极有可能会比老百姓更加漫长,所以我们要看得长远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游历四方,看过山河万里,在人生路途上,我也会遇到过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会儿,我会来找你们帮忙的,不会难为情,所以之前才会与你说,好的朋友关系,如那老酒窖藏,余着一年,就香一分。”
陈平安轻轻握拳,“第二,顾璨,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见过很多让我感到自惭形秽的人?有的,事实上还不止一两个,哪怕是在书简湖,还有苏心斋和周过年他们,哪怕撇开与你的关系,只是遇见了他们,一样让我心难平,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鬼?”
陈平安看着顾璨,看着他眼神与脸色的细微变化。
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观察。
顾璨与陈平安对视,“陈平安,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能不能将我娘亲送出书简湖?比如回去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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