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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旷站在原地不作声,那忸怩不安的神情,算是默认了。
“写的什么?”高拱追问。
“首辅大人,小的的确不知。”
高拱挥挥手,姚旷飞也似的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高拱懊恼万分心绪烦乱……
打从嘉靖二十年考中进士并被选为庶吉士后,高拱就一直置身在京城的政治漩涡之中。明朝内阁辅臣几乎清一色都由大学士担任,而大学士又必须是翰林院出身。每次京城会试中放榜的进士,只有极少数被主考官看中的隽才才有可能进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庶吉士虽然也算是一个九品官,但并无实职,只是留院研究历朝经籍典故、治国用人之术,以备日后晋升为侍读侍讲,作为皇帝顾问的储备人才。因此,一旦被选为庶吉士,就是通常所说的点了翰林,前程就不可限量。选中庶吉士的人不一定都能入阁,但自永乐皇帝至隆庆皇帝这一百多年间,进入内阁的八十一位大臣,绝大部分都是庶吉士出身。高拱与张居正,以及即将入阁的高仪,三人都是庶吉士出身。朱元璋开国之初,承袭元朝政体,设中书省及丞相之职,后因丞相胡惟庸谋反,朱元璋借机诛杀“胡党”近七万人,并决定废除中书省,永远撤销丞相之职。同时下旨说“今后谁敢言设丞相者,杀无赦”。撤了中书省,总得有人给皇帝办事,于是,内阁就应运而生。内阁起初只是作为皇帝的一个顾问机构存在。入阁的学士,官阶不得超过五品。至仁宗朝后,由于阁臣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深得皇上眷顾,受宠日深,仁宗遂让他们处理朝中大事。阁臣操持权柄,就此开了先河。内阁首辅从此成了柄国之臣,与宰相无异,只是名义不同罢了。作为权力中枢的内阁,从此也就成了争权夺利刀光剑影之地。阁臣们虽然都是庶吉士出身,但为专权,不惜陷同门同种于死地。远的不说,二十多年前,次辅严嵩设计构杀首辅夏言就是一例。那时,高拱尚在翰林院中供职,对那一桩震惊朝野的冤案,他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对被腰斩的夏言寄予深深同情。由此他看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但他并没有因此退却,相反,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入阁的决心。堂堂七尺须眉,既入仕途,不入阁、不当首辅,又怎能把自己的满腹经纶用来报效皇上报效国家呢?经历几番风雨、几次坎坷,总算如愿以偿。从隆庆四年开始,高拱担任内阁首辅并兼吏部尚书,兼朝政、人事大权于一身。加之隆庆皇帝厌对政务,诸事对他倚重,让他放手去干,这给他施展才干提供了极好机会。两年来他经天纬地,颇申其志;责难陈善,实乃独裁。满朝文武,进退予夺,无不看元辅颜色。但春风得意之时,亦是隐忧酝酿之日。高拱初任首辅时,内阁中除张居正外,尚有陈以勤、赵贞吉、殷士儋三位阁臣。这三人资格均在张居正之上,与高拱差不多,除陈以勤有长者之风遇事忍让,赵贞吉、殷士儋两人都同高拱一样恃才傲物,得理不让人。俗话说,一个圈子里拴不住两头叫骡子,何况有了三个。内阁从此成了争吵甚至肉搏之地。脾气火暴的殷士儋,好几次为了丁点小事,竟与高拱老拳相向。赵贞吉虽然恪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但天生一副好嗓子,经常与首辅叫板,骂得唾沫星子乱飞,声音响彻内阁大院。机枢重地,成何体统!高拱恨得牙痒痒的。他毕竟在京城官场历练三十多年,“窝里斗”一整套学问烂熟于胸,应用起来娴熟自如。首先,他把张居正团结起来——两人多年交情,关键时候,张居正帮高拱说话。阵脚既稳,然后瞅准时机各个击破,暗中搜集赵贞吉和殷士儋的劣迹,发动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上本弹劾,皇上那一头听信高拱一面之词。因此,两年时间内,陈以勤、赵贞吉、殷士儋三位阁臣相继致仕。除陈以勤是自己看着没意思上本请求回乡外,另外两位都是被高拱逐出内阁的。所以,到了隆庆六年,内阁就只剩下高拱与张居正两人了。内阁算是平静了几个月,自从隆庆皇帝得病以后,宫府形势又顿时变得扑朔迷离。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的高拱,突然发现真正的对手不是什么殷士儋和赵贞吉,而是自己昔日的挚友、现在位居次辅的张居正!平心而论,高拱觉得张居正的才能,不但远在赵贞吉和殷士儋之上,就是大明开国以来的所有阁臣,也没有几个人的才能盖得过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高拱更感到猛虎在侧,威胁巨大,也就特别注意张居正的一言一行。那一日,在乾清宫东暖阁中,他与冯保争吵起来,张居正出面解劝,貌似公正,实际上却在偏袒冯保。几乎就在那一刻,高拱在心中作出决定,一定要把张居正赶出内阁,而且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高拱不愧为铁腕人物,就在内阁入值的这二十多天里,他就办妥了增补高仪入阁的一应事宜。高仪是他的老同事,此人清心寡欲,淡泊处世,既不求名,也不求利,并不是合适的阁臣人选。但高拱一时情急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用他了。管他呢,先弄个盟友进来,对张居正多一份掣肘总是好的。与此同时他又故伎重演,布置自己的门生及言官,搜集张居正的材料伺机上本弹劾。他的这一举动,也曾引起一些门生故旧的担心,他们都知道张居正非等闲之辈,一旦让他知晓,内阁中就会狼烟滚滚。高拱即使能赢,也是元气大伤。但高拱主意已定,不听劝告。现在,通过查志隆被捉拿下狱一事,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张居正觊觎首辅之位,早已暗中动手了……
高拱在恭默室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过去差不多一个时辰,仍不见皇上到来,这种事往常从来没有发生过。皇上下旨候见,最多也等不了半个时辰。高拱正心下狐疑,只见张贵又满头是汗跑进恭默室,朝高拱施了一礼,说道:“皇上让奴才来通知高阁老,今日的召见取消了。”
“为何取消?”高拱一惊,顾不得礼貌,直愣愣问道。
张贵面有难色,但经不起高拱一再追问,于是低声说道:“你是阁老,告诉你也无妨。万岁爷刚才还好好的,跟奴才有说有笑,却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喷嚏之后,那脸色顿时就变了,又摔杯子又砸凳儿,闹腾起来了。”
高拱顿觉不妙,心知皇上的病情又有反复。于是吩咐张贵:“你快回宫照顾皇上,我这就回内阁,给皇上上札子问安。”
说罢,两人离开恭默室,张贵一溜烟跑回乾清宫,高拱快步走回内阁。过了会极门,刚要跨进内阁大门,忽见树荫下蹿出一个人,一迭声喊道:“老爷,老爷!”
高拱停下脚步一看,喊话的竟是家人高福。他诧异地问:“你跑来这里干啥?”
高福神色极为诡秘,四下里瞧瞧,见没有人,便压低声音说:“邵大侠来了。”
“邵大侠?”高拱心头一紧,问道,“他进京干啥?”
“他要我尽快告诉老爷,他有紧急事找老爷商量。”
“他现住哪里?”
“棋盘街苏州会馆。”
高拱略一沉思,吩咐道:“你先去苏州客栈陪一陪他,酉时过后,我再去看他。”
“是。”
高福拔腿就走,高拱又把他喊住,小声叮咛:“告诉邵大侠,京城人多口杂,凡事务必谨慎,尤其不要暴露身份。”
高拱刚回到值房,正欲写一便札给司礼太监孟冲,让他打听今日姚旷送往司礼监的究竟是什么札子。刚提起笔来,忽听得大堂里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皇上驾到——”
听说皇上来了,高拱与张居正都慌忙跑出值房迎驾,刚跨出游廊,只见隆庆皇帝已站在门道过厅里了。两人赶忙趋步上前,跪在大堂上。值楼各房间里一干属官胥吏,也都拥了出来,在两位阁老的后面,黑压压跪了一片。
“皇上,臣高拱、张居正于此接驾。”
高拱伏地喊了一声,隆庆皇帝也不答应。大堂中出奇地寂静,只有皇上的登龙靴在砖地上发出“橐橐”的响声。
皇上不发话,跪着的人也不敢起来。高拱心中纳闷:“皇上不是发病,取消了在文华殿的会见吗?怎么事前也不发旨,就突然跑到内阁来了?”他抬头朝皇上觑了一眼,只见隆庆皇帝穿着一件玄色纻丝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头上的那顶没骨纱帽,也是随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内居闲的便服,穿这种衣服,是不可会见外臣的。就在高拱暗自思忖的同时,张居正也朝皇上觑了一眼。除了那身打扮让他感到奇怪之外,他还看清皇上略微浮肿的脸上泛着飘忽不定的青色,这是久病伤元的特征。
高拱与张居正等已跪了一些时候,隆庆皇帝没有什么表示。这时,张贵气喘吁吁从外头跑了进来,他找皇上来了。他从恭默室与高拱分手回到乾清宫时,皇上莫名其妙的怒火才稍稍平息,并移步到西暖阁养正轩,听司礼监当值的秉笔太监读了两份奏折,忽然一摆手说:“不读了,备轿,朕去慈宁宫看看太子。”一乘杏黄色的四人暖轿立刻抬了过来,隆庆皇帝登轿,刚出乾清门,隆庆皇帝突然撩开轿窗帘儿,锐声喊道:“快,追上她!”四个抬轿的内侍被这一声急喊弄糊涂了,一时都收住了脚步。“大胆奴才,这边!”隆庆皇帝指着左崇楼方向,在暖轿里急得直跺脚。内侍瞧着左崇楼前的御道上空无一人,却也不敢分辩,只得抬起暖轿沿着御道向文昭阁的方向飞奔。“快!快!”隆庆皇帝拍着轿杠嚷道。内侍们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累得脚不点地。过了会极门,隆庆皇帝手朝内阁大门一指,喊一声:“进去!”暖轿便抬进了内阁。
轿还未停稳,隆庆皇帝就跳下轿来,高喊了一声“奴儿花花”,就跑进了内阁小楼。
“奴儿花花?”
内侍们一听这个名字,吓得一伸舌头,心中也就明白了八九分。
两人赶忙趋步上前,跪在大堂上。值楼各房间一干属官胥吏,也都拥了出来,在两位阁老的后面,黑压压跪了一片。
却说隆庆皇帝登基之后,成了九五至尊,沉湎酒色,更加有恃无恐。后宫佳丽,美眷如云。开头两年,他倒也颠鸾倒凤,乐此不疲。但时间一长,他就嫌老面孔不新鲜,侍寝味同嚼蜡。去年,深谙皇上嗜好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暗地里差人送信给被隆庆皇帝封为顺义王的鞑靼首领俺答,请他进贡几个塞外异族的美女。俺答很快就办好了这件事,一下子贡上来十个。孟冲神秘兮兮把她们弄进紫禁城,隆庆皇帝看后,顿时龙颜大悦,照单全收。其中有一个波斯美女,叫奴儿花花。深瞳碧眼,肤如凝脂,从身材到脸蛋,没有一处不叫人疼爱,没有一处不让人销魂。隆庆皇帝看见她,当时就挪不开步。偏偏这奴儿花花生性大方,轻佻放达,颦笑嗔怒,尽合人意。唱胡曲,跳胡舞,痛快淋漓,让人耳目一新。隆庆皇帝遂命在乾清宫后北围廊的游艺斋中传膳,只要奴儿花花一个人陪他饮酒。御膳房做了一桌精美的菜肴,御酒房送来自酿的并已窖藏多年的竹叶青酒。杯箸都已摆好,箸是银箸,杯是宫中银作局用纯金锻造的做工极为精美的龙凤杯。为了接待波斯美女,隆庆皇帝破例了。
酒斟上,隆庆皇帝正要举杯相邀,奴儿花花嫣然一笑,嗲声嗲气说道:“万岁爷,这样不好!”
“有何不好?”隆庆皇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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