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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罪官!”
一位小校站在午门前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呐喊。顿时,从左掖门旁边的三间值房里拥出一队锦衣卫兵士,他们押解着戴着铁木枷的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推推搡搡走到木台前。木台上摆了一张长桌,锦衣卫都督朱希孝主持今天的行刑。让一位王公亲执其事,可见皇上对这次廷杖的重视。按皇上的旨意,京城四品以上官员都来到现场,数百名官员按级别分站两厢,一个个神色严峻一言不发。广场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锦衣卫兵士,真个是风声鹤唳戒备森严。
木台前的砖地上,早已铺好了四块毡,毡上又各铺了一长卷十分结实的白梭布——这也是廷杖的规矩,被杖者躺在白布上面,一俟廷杖完毕,行刑者只需把这白布一拖,被杖者就被曳出午门广场,交给早已在那里等候的家属。
吴中行等四人被押到四块毡前,面朝木台站好。自隆庆皇帝登基以来,到现在的万历五年,一共十一个年头了,这午门外一直不曾举行过令人毛骨悚然的廷杖。四个人一起挨杖,更是多年没有发生过的惨事。所以,广场上的气氛便显得格外压抑。朱希孝虽然贵为锦衣卫大帅,却从未经历过战阵,也极少见到流血的场面。所以,今天他显得特别紧张,他将眼前的四名“罪官”扫视一眼,做了一个手势,嘴中吐出两个字:
“卸枷。”
“卸枷——”小校大声传达命令。
“行刑——”声犹未落,早已在众罪官跟前站好的锦衣卫兵士一拥而上。
几个缇骑兵上前,娴熟地开锁取枷。只听得一阵咣啷咣啷的磕碰声,四个人颈上的铁木枷卸了。由于他们的双手长久被扯举起来夹死,因此肘关节都已僵直麻木,一旦卸开枷,他们向上弯曲的手一时还放不下来。艾穆与沈思孝少受一天罪,故手放得快一点,艾穆轻轻地甩着手臂,看着站在隔壁的赵用贤仍举着手,便道:
“汝师兄,闭眼一咬牙,手就下来了。”
“你过来帮我扳下来。”
赵用贤本是说一句玩笑话,艾穆信以为真,竟忘了这是在刑场,抬步就要过去,行刑兵士伸棒朝他胸前一横,铁刺扎在囚衣上,顿时扎了几个小洞。朱希孝虽然行事谨慎,却把赵用贤与艾穆的行动看作是对他这个主刑官的挑衅,或者说是蔑视,因此转惧为怒,斥道:
“尔等罪官,临到受刑还不畏谨!”
艾穆不肯在众位大臣面前表现畏葸,故大声抗言道:“我等维护朝廷纲常,何罪之有?”
“放肆!”朱希孝一提嗓门儿,显出他不怒而威的大帅本色,“宣旨!”
“是。”
一位太监从侧边走上木台,展开黄绫旨卷,高声读道:
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等,反对曾士楚、陈三谟等夺情之议,名曰维护纲常,实则离间君臣。虽枷栲示众,犹不思悔改。今着锦衣卫杖吴中行、赵用贤六十,削职为编氓;杖艾穆、沈思孝八十,流徙三千里外充军。受刑之后,即刻逐出京城,不得停留。钦此!
太监宣旨时,广场上各色人等有千人之多,却是一片鸦雀无声。在场的许多官员不敢相信,如此严厉的惩罚是一个十五岁的皇帝作出的决断。但也容不得他们细想,宣旨声刚一停,只见朱希孝一挥手,他身旁的小校又振声吼道:
“行刑——”
声犹未落,早已在众罪官跟前站好的锦衣卫兵士一拥而上,极其熟练地将四个人掀翻在地,弄到白布上脸贴砖地躺好。
“张嘴!”
一个兵士叫了一声,四个人没回过神来,只见其中的赵用贤头一抬,想说什么,立刻就有一个兵士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一根约五寸长的檀木棒儿,棒两头都穿着细麻绳,那兵士将两道麻绳抄拢一提,紧紧勒在后颈上,这檀木棒就把赵用贤的嘴巴撑开堵得死死的,不要说喊叫,连哼都哼不出来。这也是廷杖前不可缺少的环节,皆因铁刺檀木杖击下去,不用几下就皮开肉绽,受刑人忍受不住,必定会撕肝裂肺地叫喊,如今先用檀木棒把你的嘴堵住,叫你想喊也喊不成。转眼之间,四个人的嘴中都“咬”了一根檀木棒儿。
接下来,他们的双手又都用系了麻绳的铁环扣死,然后一字扯开。拉紧的麻绳牢牢地系在临时钉进砖地的铁楔子上。嘴和手处理完毕,四个人已是动弹不得。再接下来的程式,就是褪掉他们的裤子——这虽然不雅,却是不可省略的一环。盖因受杖刑的人,如果穿了裤子,一杖下去,被击碎的布片会被深深嵌进肉中,几杖下去,裤子捶烂了,烂肉里满是布屑,受杖人纵然活了下来,因受布屑污染清洗不净,创口也很难愈合。因此,褪裤子这一举动,乃是为受刑人着想。
裤子褪了,四个光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幸好在场并没有一位女子,但向以儒雅自命的高官大僚们依然觉得这种亵渎斯文的做法不能接受,许多人都闭上了眼睛。
廷杖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小校逐一检查过,回到台前向朱希孝禀告。其实,朱希孝自己也早就看得真切。眯着眼,他再次瞧了瞧四只在日头底下反光的肉腚,以及每名罪官前负责行刑的两名杖手,他轻轻一点头,小校立刻返身,喊出了一个响彻苍穹令人惊怖的字:
“打!”
“打——”
这声音在午门前的高墙内回荡。一些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一些睁开的眼睛又赶紧闭住。
几乎在同时,八条刑杖一起举起。
“啪!”
“啪啪!”
“啪啪啪啪!”
沉重的钝器击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喑哑,却有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第一杖下去的时候,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昂起头来。因为是第一杖,他们还能对疼痛感迅速作出反应——犹如一瓢滚沸的油泼在屁股上。
肉末横飞,鲜血喷溅。
但是,在场的所有观刑的官员,却听不到揪人心肺的哀号,受刑者的嘴被堵住了。因为他们的身体亦被拴死,所以也见不到他们做任何挣扎与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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