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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北风不止,直到翌日半上午也不见停,刮得人面皮发紧,一笑时都扯着难受,脸上的纹路也就越发显得多了,可见笑起来倒不见就是什么可喜之事。
天子的旨意早下,先是革除了顾未明的一切职务,至于抄家倒不急于一时,顾氏几代人不曾分家,皆居于乌衣巷,不过顾未明的私人庄园却遍布江左,触角远伸到会稽、宣城等地。也正因如此,就在三司连夜会审顾未明及其一干家奴时,天子忽又接到弹劾顾未明大肆私藏人口的折子,折子正出自御史台,不过并非于朝会当场递呈,反倒是特意等下朝后私奏天子,可谓一反常态。
待天子看完,便大略能猜出缘由,这上头数目详实,有名有姓,显然跟土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四姓的赀薄,束之台阁,度支尚书亲查的四姓,想到这,英奴不由冷笑起来,只道天家自先帝起便担忧鱼烂土崩,荆笔杨板之事,如今这烈火烹油的乌衣巷,却要从内里自杀自灭,再由他人稍稍推波助澜,此案不难成铁案一桩,群情汹涌之下,他顾未明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英奴把奏折往案上一扔,随即喊来近侍:
“把这个折子送三司那里,立刻就去。”
说着又召来中书舍人:“拟旨,顾未明的这个案子,除了三司之外,让各部尚书也协同办理,都参与进去,人多好办事,朕不想冤枉大臣,可也绝不能放过漏网之鱼。”
中书舍人听天子一番圣意,不免纳罕,三司会审,照理说足矣,上回官仓一案,虽说临到末尾是打着三司会审,天子最终决断的旗号,但百官实际都清楚,廷尉署基本大包大揽,几乎是凭一己之力便震动朝野上下。期间多有越俎代庖处,不过因结果实让人瞠目结舌,也便无人去再计较个中不妥。顾未明的案子,说到底,只牵扯他一人,让各部尚书都去审案,怕是各部尚书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罢了。
台阁接旨后,众人果真是面面相暌,这回迥异平常的是,除却要揣度尚书令的意思,亦要思虑尚书仆射兼度支尚书顾曙,他二人是什么态度,其他人自然就跟着是什么态度,尽管此案并无让各部尚书掺和的道理,录尚书事的几位老臣也被天子有意晾在一边,台阁中忽接如此旨意,自是一番难言的诡秘沉寂,一众人只能私下请素日里同样从善如流修己而不责人的大尚书示下,虞归尘几句便安抚人心,云既是协同审案,但凡人证物证口供只要能一一对得上,三司比台阁更熟知如何定罪,无须尚书们多费口舌,只留心有无可疑处罢了。众人听得心折首肯,依言行事而已。
三五日后,主审的三司终是将顾未明最终画押的口供呈了上去,天子并不关心这其中是否用刑,顾未明虽是舌锋如火,目无余子的性情,向来负地矜才,但终究是故家子弟,是玉叶金柯,难能受刑余之苦,但天子无意过问,只命御史大夫沈复坐了:
“大人昼夜不歇,辛苦。”
沈复却先跪倒:“臣有失察之罪。”
英奴无谓一笑,这说辞他听得太多太腻,沈复为人他还算看得过眼,上回官仓的案子他也是这般说辞,是众人都少不得这番说辞。事实也确是如此,当初弹劾石启的劲头御史大人给丢哪去了?即便石启私德却有亏欠处,可沈复所为,到底是堵了土断的路,英奴在这上头多少对他是有怨气的。连着两个案子,他沈复的确是失察,内察百官,也不知他每日都察到些什么了,知天命的年纪就很老了吗?英奴让他起身入座,只管问道:
“既有了定论,沈大人觉得此事要如何处置方好?”
沈复随即直起身来:“此事自然由今上来定夺,臣不敢置喙。”
英奴不以为然:“案子是你们审的,如何量刑都不曾商议吗?”
天下的案件,无论大小,倘都依照《大祁律》的白纸黑字来,那是再简单明了不过。但律令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英奴一句话问得沈复略有迟疑,却还是很快就让英奴听到了应对之辞:
“树德莫如滋,击疾莫如尽。顾未明素来多不法之举,今上的处决牵涉到败坏的纲纪是否能重回正轨,臣等以为当依《大祁律》处决。”
这话还算说到点子上去,官仓的案子后续接上乌衣巷跋扈子弟,只要惩罚到位,自有震风凌雨涤荡之用。顾未明同一众江左浮华子弟素有放纵奢汰之名,门第中人,不思上自贤父兄,下至佳子弟,常人所言“忠臣出于孝门”,反之亦然。英奴且不去思想朝堂之上顾未明的不恭状,光是念及先帝年间,当时的御史中丞就弹劾过顾未明数次,只因前大将军气焰太盛,竟把其他人其他事压得毫无光彩可言,先帝睁只眼闭只眼,反倒担心乌衣巷被大将军抓了把柄,唯恐给本就势穷力屈的局面雪上加霜,也只能实偪处此,任由他去了。
此一时,彼一时,世无常势,天子自然要揆情审势,此案可谓阪上走丸,三司审定,只等天子诏班议处。就在三司尚未有定论之际,已有稀稀疏疏的奏呈时不时递上来,或有言顾未明平日行为不端者,或有连带着弹劾其他大姓子弟如何不以孝悌为首,不以学问为本,而以趋势游利为先,更以交游为业。台党连群,互相褒叹,以毁訾为刑戮,用党誉为爵赏,乱政败风,皆法之不所取,刑之所不赦。而执法之吏皆畏其权势,莫能纠擿,毁坏风俗,侵欲滋甚。
如此种种,似乎百官只翘首以候又一场天翻地覆。不过所有的奏呈皆留中不发,天子并未急急表态。
就在御史中丞自禁宫而出,回到府邸之际,暮色早已下来,中丞大人年轻时曾患眼疾,当时虽治愈,却还是留了遗症,如今上了岁数,更为明显,因此在撩袍上阶时并未留意到大门前有人等候,待那人上前唤了一声,才定睛瞅了几眼,那人忙道:“顾大人想请大人您去府中一叙。”
沈复沉吟片刻,很快婉拒:“非常之时,不宜会面,我需避嫌,你家大人更是,代我转告一声吧。”说着也不给那人再留开口机会,兀自进了家门。
这来传话的小厮愣怔片刻,等了几个时辰,也不过这样的结果,似早有预料,心底叹气,仍扯了马飞快回了乌衣巷。
顾勉此刻正在书房里不住地来回踱步,见小厮气喘吁吁进来,心已凉了一截,皱眉道:“不肯来?”
小厮便把沈复原话说给他听,顾勉眉头皱得更深,成家和沈复有姻亲之由,他顾家要论亲疏远近的话,并不比之远。阿灰的妻子正是沈复从弟之女,沈复为人刚直,不念私交倒也在预料之中。顾勉顿了片刻,又问:“可打听到些消息没?”
“大人说完这几句,根本不愿再听小人多言,小人只能眼睁睁见他进去,也不敢跟上再做纠缠。”小厮忙躬身答道,顾勉听了半晌不语,挥手示意小厮出去,一人在书房独坐许久,忽霍然起身,朝外急走几步:“来人,把那树上的寒鸦给我打下来!”
唬得跑来一众小厮,见他脸色阴沉得很,一时都有些懵然,并无人留意到有寒鸦乱啼,此刻齐刷刷都朝那园子中仅有的一株巨木上瞧去,虽说时节已致枯叶委地,上头光秃秃凄凄然一片,但因天色向晚,兼书房还未掌灯,此刻黑灯瞎火,更是什么都瞧不见,还是其中一个平日里最灵醒的小厮上前小心问道:
“大人,容小人爬上去瞧瞧,怕别是老鸦在上头偷筑了窝。”
“天寒地冻的,要筑巢也早该筑好了,平日里都不曾见,难道那丧鸟突发奇想跑来筑巢不成?!”顾勉的无名火越发炽烈,劈头盖脸便把出头的这个骂了一通,其他人都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只道枪打出头鸟所言果真不虚,一壁幸灾乐祸那爱显摆之人终受责,一壁又忧心不止,顾勉平日里少言少言,也罕有动怒的时候,眼下一触即发的火气,到底让人惴惴,府里自六公子被带至廷尉署,气氛便这样僵硬压抑着。
“都滚,都滚!”顾勉甩袖折身仍回房中坐了,还是不让掌灯。不多时,竟又听得那一声声哀鸣不止,心头更乱,正欲再度唤人,却见刘氏执烛而来,怔了一怔,夫妻二人相视一眼,一时无话,便双双回到屋子里,就此相对而坐。
沉默有时,还是顾勉先沉沉开口:“夫人可听见了寒鸦之声?”
刘氏点点头,来时已弄清,园子外头几株树上的确盘旋了数只,时不时叫唤上半晌,她已命人点了火把上去查看,并无老巢,那鸟偶一着枝,少顷便振翅而去,不一会,又自回来,如此反复,的确让人心烦,刘氏无法,只能让小厮们举了火把,先停将在树干上头,用来震吓,除此之外,别无好法。
“倘在平日,尚可吟诵一句‘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此般心境,而后可复得乎?”顾勉眉间黯然,半隐在这并不明亮的一室内,忽觉心酸备至,而眼前唯独伊人可诉,不仅仅是因眼前人是他此生挚爱,更因眼前人是他儿子的母亲,世间所有情感,两人才可谓休戚与共。
枯木寒鸦,夕阳已坠,更添凄伤,刘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果真一片冰冷,这才发觉窗子是开着的,一面起身去关窗,一面道:“富家之屋,乌所集也,是为祥瑞,夫君万不可这会便作灰心之语。”
“祥瑞……”顾勉苍然道,“夫人,子昭怕是回不来了……”
刘氏闻言眼窝骤酸,极力忍着,跪倒在顾勉膝前,颤声不已:“总归是妾教养有失,才使夫君徒遭此忧。”
顾曙扶她起身,叹道:“你我不再有儿孙福,更要自己爱惜自己,夫人不要跪着,快起来。”
刘氏也不掏帕,只遮袖拭了一下眼角,听顾勉接言道:“我怎能怪夫人,到底是我这做父亲的失职,只是,此刻再提,并无亡羊补牢之功。”
言罢心下茫然无措,一时痛心悔恨等各样情绪纷沓而至,不觉间朝四下望去,喃喃道:“我记得子昭幼年时每到春日便喜欢躺在庭院里,一动不动地从午后躺到日落,不过他也甚爱冬日,总是宴起,却依旧学得比任何人都要快,都要好,他就在这写大字,无须我多提点,三岁便拿握狼毫,每日写十章大字,夫人可还都记得?”
声音渐渐融入外头无边的夜色中去,屋内这对夫妻,已相携走过几十载光阴,更多的是甜蜜默契的纷纷过往,然而此刻,却不得不共同咽下这份将死的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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