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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听乡间宿老说,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如今玄德公拥天下之半,举汉室之旗,宣德明恩以抚百姓,抑强督奸以肃纲纪。我以为,前汉不过如此。而再难的大业,不也这么一步步做下来,一点点的接近成功了么?”
关羽笑了起来。
这些年来,玄德公虽然高唱仁德宽厚,实则厉行法治,打压世族豪强,不容率党营私。荆州、益州的强宗豪右子弟,若有才能的,出仕得取高官厚禄,却绝不能以自身的官职权位反哺宗族。早年间法正、孟达等人这么干过,结果法正受了牵连,孟达本人连带着宗族四千余家都被迁到了房陵,也不知此战之后能否将功赎罪。
除此之外,能以豪强宗族的力量在汉中王麾下掌控军事大权的,惟有一个庐江雷远。而雷远本人常常征战于北方,庐江雷氏阖族,又都在五岭以南。
汉中王的政权,毫无疑问是一个敢于痛抑豪强的政权,同桓、灵时豪强苛暴的情形大不相同,同北方曹氏与权贵豪强既合作又争夺的情形也不相同。
某种角度来说,雷远甚至觉得,正因为有庐江雷氏这个对外的榜样在,玄德公和孔明才在得以在内部放手整肃,反正怎样也影响不了他们的仁德名声。
“今日战时,田国让从曹军中逃奔,向我说了一个道理。”关羽似乎是有些疲倦了。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
“他说,玄德公在荆州、益州之所以能够压抑豪强,是因为这两地远离中原,本非华夏精粹之地,玄德公在这两地无论如何行事,既少掣肘,也少士人风议的抨击。然而,若此番我们擒杀了曹公,曹氏很可能就此崩溃,而中原河北的无数州郡、无数世家豪民,必然会像当年徐州那样,争先恐后地向玄德公输诚,请求玄德公尽快入主。续之觉得,玄德公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这样的商议,已经涉及国家大政。若非关羽的身份不同寻常,两人敢这么讨论,本身就是极犯忌讳的事。
雷远仔细地想了想,沉声道:“自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没错!到那时候,这天下似乎重归太平,然而亿万国蠹仍在,也依旧如同当年徐州那样,轻易便能截夺朝廷的权柄;依旧如桓、灵时那样,动辄肆虐社稷,荼毒天下。玄德公想要收拾他们,那得花多少力气,多少时间?而此辈数百年经营,无不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又使我们根本没法一劳永逸。除非……”
关羽不再说下去了。他的身体衰弱,这时候似乎已经没法坚持,越来越往后靠着围栏。但他猛地睁眼,炯炯注视着雷远。
即便以雷远的胆量,也被关羽话语中的意思惊得起身。他在室内来回走了两圈,才平复心情,折返到关羽榻前。
雷远压低了声音:“那田国让的意思是,曹操此番失败以后,回返北方,必定要不惜代价地分割朝廷权柄,由此大肆引入豪强宗族的力量,以稳固政权、充实军旅。而汉中王便能在堂堂正正的战事中,名正言顺地打击这些宗族、摧毁他们的力量,进而一口气扫除所有的蠹害,一口气杀出个人头滚滚,杀出个扫尽奸凶的太平盛世!”
关羽忍不住捋了捋自己的长须:“我觉得,此议虽然惊世骇俗,但颇有道理。所以我遵从他的意见,放了曹操一条生路。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确信其是否妥当……所以请续之来商议,想知道续之对此,有什么意见。”
雷远面色沉静,胸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关羽言必称,这是田豫的主意。其实以关羽的性子,若他不认可,便有一百个田豫这样的故旧来当说客,能有半点用处么?
归根到底,这是关羽的主意。关羽始终是当年那个激愤于权贵压迫黔首,怒而杀人流浪的关羽。
而世人皆知,关羽与汉中王名为君臣,恩犹父子,这两人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关羽在此时此地敢这么做,固然惊世骇俗,又焉知不是体现了汉中王的心意?
关羽此时的询问,绝不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
他老人家背景厚,资历深,行事全无顾忌。都已经这么干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关羽是在确认,身为汉中王麾下最大地方豪强的雷远,是否全心全意地认可汉中王政权的大政;是否愿意在任何激烈的局面下,都站在汉中王政权一边,用一切手段与天下的蠹害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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