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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的汗珠从茹云的发鬓边上一粒粒沁出来,她睁着一双眸子,逼近了蔡贤几分:“敢问蔡委员长,既然您认为,秋白是为国捐躯了,那么他的尸身,是不是应该要马革裹尸还?为什么,你们连找都没找过,就轻易认定他死了呢?所谓哀荣状、所谓追思会,那做的是你的表面文章,又与秋白有什么干系!我是个妇道人家,也说不上什么大道理来。可是我想,公道自在人心,即便是这重庆城中的黄毛小儿都知晓,到底是谁,在前线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彰显大义!你们派了远征军出川,却连骨骸都没有将他们带回来,这又是什么样的所为?荣哀状,我不会领,追思会,我更不会去!若是顶撞了委员长,要惩处什么,也请随意,只愿不要累及无辜便是了。”
蔡贤愣愣地望着前方,有那么一刹那,朱景夫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空茫与失神,这是他在蔡贤身边多年,从来都未有见过的情形。
蔡贤的面色发白,阳光穿过树干,斑驳的树影映在他的面上,更是显得荒诞。他的双唇微微抖动着,茹云的话就似一把锋利刀子,刀刀扎到了他的心口上,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蔡贤缓缓转过身去,复又望了地上的那几株郁金香,叹了口气道:“我真是不明白,他陶秋白到底有什么好,竟叫你这样死心塌地……你若是不想认他的死讯,那自由得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真真切切已经死了呢?若是尸骨早已荡然无存了呢?”
茹云凝视着蔡贤,眼中泛着莹莹的冷白,那是一种决然,一种笃定,甚至是一种蔡贤所不明白的坚持:“那么,我就在心里铸造一座衣冠冢,终生做他的守坟人……”
…………
民国三十四年秋,这是一个值得所有人都记得的大日子,驻守在各地的日本军队,终于投降。百万川军出川,累累白骨,最后能归家的又有几人?
重庆街头,挤满了迎接全体官兵的人,入城仪式相当的热闹。重庆市民终于结束了被日军军机轰炸,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为这中华上下都能从日寇长达八年的侵略中脱身出来而觉得由衷的欢喜。
市民们自发地组织队伍上街欢迎这些光荣凯旋归来的军人们,一应的商家,纷纷自掏腰包,买了庆祝的红色绸带,但凡是队伍所到之处,全部都点缀的一派喜气洋洋,更有甚者,装饰了红红绿绿的彩灯,那就看起来更是热闹非凡了。
学校的学生们都绑上了腰鼓,女生的辫子上扎着红头绳,男生的脖颈上挂着红绸带,但凡队伍以来,那便是敲打欢唱作一团,而这些人里头,缘君与清如。
缘君已经长大不少,去了学校也不过几日,就欢欢喜喜地听到了胜利的消息。只是她领到的任务是敲大鼓,可是这个时候,时间匆忙,她只领到了一身毫不合身的褂裙。好在茹云手巧,经着她临夜一番改动,总算是穿着合身了一些。
一大早,缘君就一骨碌地爬了起来,神气十足地跟着同学们到了学校里头集合,然后一道上了一辆拖车,就开始从学校一路的敲打起来。
茹云站在街头,远远的还能望见缘君的影子,但凡她的小胳膊抬一下,那红色的绸带就向上飘扬着。缘君时而跺脚,时而扭着小腰肢,想着法子地打出新花样来,这一时倒是惹来了不少人的注目。
茹云带着清如,还有几个学习班里的女工一道上街,手里拿着女工们自己缝纫的绸花,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色彩。
清如自己动手绣了一面旗子,上面是“欢迎回家”四个字。
清如举着旗子,初时有些害羞地躲在茹云身后,脸上红扑扑的,跟个苹果似得。她顺着茹云的目光,朝着缘君的方向望着,眸子里闪着光亮。
然后她一下就咧开了嘴笑着,那一排洁白的牙齿跟着露了出来,然后又有些害羞地抿住了嘴巴,好似要把什么快乐的秘密给藏到心里头一般。
队伍是从重庆城口进入的,因为事先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这些历经磨难的川军们,早早就把自己的军装都给清洗缝补了一遍。一眼望去,这军装新旧不一,军靴也是斑驳的掉了皮。
但是每一个人,都是出奇地精神,他们步履统一地入了城,每个人都是昂首挺胸着,黝黑的脸上满是归家的雀跃。
有的是多年的老兵了,从日本人炸东北那会开始,就出去打仗了。这会子竟然还能活着回来,更是抑制不住地紧闭了双眼,嘴唇激动地发了抖。但是这些老兵,仍旧昂首挺胸,走出了一股浩浩正气。
所有人都为他们这些年流的血泪而感动。甚至有的女校学生,当场失声痛哭起来,而后径直就晕倒在了地上,进而引起了小小的混乱。
………
从前战时,物资紧张,就是一床棉被,那也是不敢轻易糟蹋的。如今仗是打完了,可是日子也并没有因此好转,反倒更是拮据了一些。因而即便是这些小事,茹云也都是格外费心的。
过日子的人都晓得,这棉被但凡盖得久了,那上了身就是冰凉僵硬的,因而这个时候,就得将棉絮给重新剥离出来,然后将里头的棉花摘下,重新送到店里头去弹棉絮加工,这样就算是再利用了一番。
这些事情,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自然是不愿意做的。这些人家里头的棉被若是旧了,只多也就是给底下人当个铺盖,也断没有再去翻新的说法。茹云倒是也不在乎这些名堂,不过就是怎么实际怎么来,总归能将这日子过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奶妈一面撕拉着棉絮上头的线网,一面对茹云道:“小姐,这仗,可算是打完了罢?这往后是不是也就安生了?”
茹云这个时候正在缝补着缘君的一件外套,听奶妈这样说,不禁抬头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来了?”
奶妈笑着拿起挑线的针头,挠了挠发髻道:“嗨,小姐,你可别笑话我。我这把年纪了,哪里还能懂得什么时局呢。不过就是想着,若是这世道太平了,您是不是要回上海去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咱们还得重新准备上路呢?”
茹云听她这样说,心下却突然有些沉了下来,那些上海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就浮现在了眼前。她遥望着东南的方向,两眼有些略略失了神。
奶妈轻唤了一声:“小姐?”
茹云略略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奶妈见她的模样,倒是也猜着了几分她的心思:“小姐,你是不是在想,这场仗,若是早点结束该多好,是不是?这样许是先生就还能活着回来……”
话一出口,奶妈自觉说的有些不妥,忙又改口道:“当然了,这个时候,没消息总是好消息,人那,总归还得留个念想不是?”
茹云紧紧抓着手里头谦君的衣服,咬着下唇道:“奶妈……倒是没什么可避嫌的了,我知道,或许秋白……可是只要他的尸骨没有找到一日,我决计不愿意相信是这样的结果。他答应过我的,一定会回来,他是个守信的人……”
奶妈放下了手里头的活计,两手握住茹云的手道:“小姐,容我说句心里话。这些年,您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照顾吕先生的孩子,哪里是容易的。女人那,最好的时间就那么几年,蹉跎着,也就没了。您心里念着司令,我都晓得呢,可是,人不是还得朝前看么?难道司令的遗骨找不着,您就这样苦一辈子么?”
茹云垂下了眼眸,卷长的睫毛似蝴蝶一般抖动着,眼睛一眨,就落下了泪来:“我知道,我一定是疯了的。夜里,我总是梦见他,在山上徘徊着。我知道,那是梦,可是感觉确实那样真实,你知道么,他就站在那里,望着家里,望着我……”
说到一半,茹云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拿出绢帕,掩着面,低声啜泣了起来。奶妈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倘若说她还能安慰茹云什么,只怕也是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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