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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八年时至谷雨,周氏女适大司马,司马府为此三日不省公事。成府则一整个春日皆为大司马新婚筹备,前后忙碌不堪,此刻所有事了,整座府邸终安静下来,浑圆的日头已坠入西山,成去非暗暗舒出一口气,新妇正值二八年华,体备幽闲,性情温良,成去非虽于新妇无多少情愫可言,却也不曾轻慢,新婚燕尔,也可谓良缘一段。
待膳食备齐之际,他仍来到新居所,陪新妇周令华一同坐了,唤她乳名道:“阿光,有些事,我想先讲清楚。”阿光脸微微一红,作出安然聆听的神态。她自幼知大司马其人,他的很多事,她待字闺中时便耳熟能详,如今真正嫁入成府,他待自己虽礼遇有加,却总觉缺些什么,到底缺的是什么,因阿光自己乃初为新妇,到底年幼,也是不甚清楚的。
“平日公府政务冗繁,不得空闲时,我怕是回不来,你无须等我,该做什么看着做,明白了么?”他虽温言相告,面上却是冷清,阿光依顺而应,等他开始用饭,方举箸同吃,一面又不忘暗暗察言观色,半日过去,见他只是专心饮食,却仍不敢放松,直至他将碗箸放回案上,就着婢子端来的器具漱口净手,取出帕子擦拭嘴角,阿光心底紧张更甚,思及昨夜的事情,他指尖解除自己衣襟那一刻的战栗似又顺着肌肤而起。
“阿光,你怕我么?”成去非见她神色有异,一笑问道,阿光一时片刻难能摸清他性情,只恭谨答道:“妾同大公子是夫妻,妾当敬您爱您,不该言怕。”
成去非看她虽年幼,却也自有几分镇定神采,遂道:“我听闻你在闺中十分懂事,如此便好,日后我不在,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可请教二夫人。”
“夫君的吩咐,妾知道了。”阿光见他起身,不知何意,便也跟着起来,成去非思想片刻方又启口:“你未来之前,殿下的事想必也有所耳闻,我家中如今只有一位娘子,她长你几岁,身子羸弱,平素也不太出来,你倘是见了便客气两句,见不到也不要有意去寻,她喜安静。”
阿光倒也知那贺娘子原是随殿下来的,殿下虽已不在,大司马却将那贺娘子留下,可见当是有些情意的,阿光心底掠过微许的怅然,那是女子的本能使然,她尚不是很清楚,却知这样的心境绝不宜在夫君前流露,这不是她教养所在,便朝成去非露出极合宜的笑容来:
“妾记下了。”
成去非点头道:“我明日便回公府,这几日你也劳累,早些安置罢。”说着走出园子,树间夜云如霞,满月如箕,春风又是一度,他隐约还可望见飘飞不坠的杨花,立了片刻,方往木叶阁来。
自去岁琬宁滑胎,她身子便坏下去,可谓每况愈下,无论如何滋补,也不复往日精神,直到开春方略有好转,寒食前后倒春寒,又病了一场,镇日卧于床上,混沌间觉世间只余她一残缺病躯,她执意从橘园仍搬回木叶阁来,更觉天地寂寥无人,病得糊涂许多,直到这两日回暖,身子才渐渐有了几分力气。
她撑起身子扶案在窗下坐了,不肯任何人相帮,自己挽了衣袖,细细研起墨来,窗口顺风而来甘凛芬芳,月光跟着移来,花影、月影、树影皆落在一角麻纸边,琬宁慢慢取出字帖,正欲落笔的一刻,豆大的泪珠却是先坠,那墨滴则因主人久久不动,渐渐同泪混作一处,她不由伸出手想去擦拭,却又止住了,左手转而去扶额,右手仍在纸上悬空支着,她想起幼时的自己,也是春日,偶尔失神,只顾爱看窗前雀儿吵闹拌嘴,手底的字蘸着墨一塌糊涂……想到这,她嘴角便微微动了动,笑意稀薄如黄昏最后一抹天光,如此短,就谢在唇畔了。
她是回不到那一刻了,琬宁痴痴看着手底狼藉,只觉这一腔悲辛夹杂着记忆中虚幻的甜蜜,是没有尽头可言的。倘是没有这后来的事便好了,倘是没有便好了,她开始恍惚,倘是没有最开始的一夜,她大可缩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思念,从容不迫地思念,没有半分企图,没有半分希冀,像一朵幽谷自开自落的花,他无须知晓,无须回应……亦或者,她同阮家的人一同死在嘉平三十年,是不是更好?她永远都是家人爱护的小姑娘,每一样事皆甜美且凄凉……
“娘子,大公子来看您了。”四儿来到她身边柔声提醒,琬宁一时无话,并未抬首,随即低低吩咐:“四儿姊姊,劳你告诉大公子,容我换件衣裳。”
四儿不无忧愁地望着她被烛光剪裁的单薄身影,贺娘子自去岁失胎后,愈发寂静,起伏举止,无声无息,虽也如以往般素爱掉泪,却只肯躲于人后,人前反倒比以往多流露出几分生意来,每每见大公子,无不笑颜应对,竟是再未流过一滴泪的。
果然,琬宁命她给自己装饰一新,胭脂掩去她因病而显的苍白,烛光里的花钿平添她几分俏丽,琬宁对着镜中人微微展颜,那双颊的桃花红晕,看上去,确不像是泪意所致,她似是满足自己所表露的外相,这方缓缓起身,来到外室,朝等候有时的成去非施礼。
她此刻的确掩饰极佳,并无病人的半分憔悴,唯独身形清瘦似梅。成去非见她如此装扮,似也是习以为常,淡淡一笑:“我这几日忙,未能来看你,你可好些了?”
琬宁莞尔,替他一面置茶,一面答道:“好多了,谢大公子挂怀。”说着将茶奉上,坐于他身侧,略示歉然,“我因在病中,还未能给夫人见礼,大公子勿怪。”
成去非静静看着她,似要辨她心思,却蓦地发觉,第一回发觉,他的小娘子,他向来娇怯脆弱如斯的小娘子不知几时已沉静至此,言辞间情绪敛得再无端倪可寻。
她语调确是平静,无尤无怨,亦无悲无喜,倘不是她那双含情双目仍是旧日模样,远山凝愁的眉宇仍是旧日模样,他几乎疑心自己是否听错。
“待你好了再过去也不迟,”他顿了半日方开口,一时竟再也寻不到话,只得问道,“你方才在阁内做什么?”
琬宁笑道:“翻几页书,本想再写几个字的,不巧大公子来了。”
“这么说,是我叨扰你了,”成去非略一笑道,“你身子刚见好,还是静养为宜,费心费力的事少做。”
“好,”琬宁抿了抿发,“大公子这几日定当也累了,”她温柔看着他,“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成去非闻言不语,摩挲着茶盏,只是低笑一声,似含讥讽,似含怜悯,虽短促须臾而逝,琬宁却听得微微色变,佯做不知,仍只是好声相劝:“病人的屋子总归气息不好,大公子……”
他抬首看她,琬宁余下的话登时顿住,那目中是她向来看不懂缘由的冷淡,她静待他发难,成去非却站起身来,往阁内一面走去,一面道:“我正巧也想写字,你不是要写的么?一起写罢。”
琬宁知拗不过他,稍稍驻足,往他新居方向望了望,她知那亦有人相盼,她断然不会因自己让那人承受寂寞煎熬,那也非她教养所在,她所受教养,不过忠贞,不过清洁,不过仁者爱人,不过成人之美,向来与己无关。
纸上泪痕已干,留下凸凹不平的一小处,昭昭在目,琬宁不动声色将那纸换掉,重新铺纸研墨,一切备毕,方把笔递给他:“大公子想写什么?”
成去非却不接,问道:“你方才想写什么?”
琬宁心间陡地难过起来,浅浅一笑:“并没有特别想写的,写什么都好。”
“那你就写一句,”成去非近了近身,“我再给你续一句。”
月色如银,流水一样漫在笔端纸间,琬宁怔怔看着那月光,思绪纷乱,成去非见她失神不语,遂俯下身来,握住她手拿起那狼毫,沉声道:“你不是最喜这月光么?不是最喜听蝈蝈叫么?你看,这月光是有的,窗下草丛里的蝈蝈也是有的……”他一面低语,一面带她写下一行字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是否应景?”他慢慢松开她手,笑道,“今晚月色很好,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并州回来的那个晚上,也是有月色的?”
琬宁仍被他困在胸前,两人彼此并不能见彼此的神情,他的声音也如昔般寻常,不是暖如春月,是秋月如霜。
他轻轻扳过她身子,并没有如所料般见到他太过熟知也太过笃定的泪水,那双情目中并没有泪水。
“琬宁,”他偏过头,目光垂落到纸上文字,“你可知道,我没同他人说起过并州的月色。”他本还是有后续的,比如他也不会再执哪个女子的手写下这样的一句话,比如他也曾真正想过要带一个人去并州,看看迥异江南的一方天地。
但此刻唯独有月光而已。
他心头存的也唯独亏欠而已,虽然他也曾动容一个女子的勇气与痴心——那样的勇气与痴心,在他这里并不能求完满。
就好比此刻,在他犹疑着余话是否说与眼前人听时,外头急骤的叩门声响起,他听见赵器声音的那一刻,彻底松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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